悬鸟

作者:娜可露露

谈照以为自己醒着,其实和昏迷差不多。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被转移到车上的,隐约感觉被扎了几针,痛觉减轻,伤口发凉,整个上半身不像自己的。

车是他和温明惟来时开的那辆,但他双眼半睁半合,视线模糊,没辨认出。其实什么都看不清,眼前只有一片照进窗里的夕阳。

“温明惟……”

谈照半昏半醒中叫:“你在吗?”

“在,你留点力气。”

温明惟握着他的手,刚才亲自帮他打麻醉,止血,包扎。肩膀上的两道枪伤勉强好处理,弹片取了出来。但第三枪位置危险,要到医院做手术取弹。

浦邦没有正规医院,只有不挂招牌的黑诊所。就算有医院也不适合在附近治疗,不安全。

顾旌在前面开车,小心地看了眼后排,问:“回去吗?”

温明惟点头:“走吧,已经打草惊蛇,温明哲暂时不会出现了。”

这意味着行动失败,下次再想抓人得重新规划,难度也必然提升一个等级。

顾旌是这次行动的主要负责人,包括布置人手,埋伏炸弹,实战调度。

谈照被挟持的时候他就在附近,意外发生得太快,他也没看清,但十分惊讶,谈照平时看着不情愿,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会舍身保护温明惟。

虽说这举动不明智,造成了不好的结果。但顾旌知道,温明惟就吃这套。

所以无论他怎么想,不可置信,怀疑,为行动的失败可惜,都不能多嘴。他现在唯一的任务是开车。

从浦邦开回联盟境内,进入最近的一座城市,大约六小时。

这整整六小时里,谈照始终在昏睡,温明惟握着他的手没松开过。

其实这种伤对温明惟来说算什么?他从小在枪林弹雨里长大,多年来自己中枪的次数不说上百回,起码也有几十回了。

枪伤不像其他的伤,不同类型的子弹,以及击中身体不同的部位,疼痛感都不一样。温明惟熟到只看一眼就知道谈照在忍受哪种痛苦。正因为熟悉,感同身受的滋味也更加强烈。

温明惟是个连自己都不心疼的人,也很难真正地心疼别人。但他没见过谈照这么没生机的样子,恍然让他想起当年简青铮死去后那具冰冷的身体。

车里空间又窄,谈照躺得不舒服。麻醉药的药效随时间流失,温明惟皱起眉头,催顾旌开快点。

他们的目的地不是境内医院,温明惟有自己的医疗团队,负责人已经提前得到消息,乘私人飞机前来迎接。

他的团队比一般的医生更擅长处理枪伤,从见到谈照,到手术结束,总共也只用了一个多小时。

这年代医疗水平发达,只要不是立即毙命的外伤都属于轻伤,可以很快痊愈。

谈照的几处伤口被重新包扎一遍,可能是因为麻醉打得太多,手术结束后他还没醒。

温明惟不想在外地停留,带他连夜飞回西京,回家养伤。

到家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西京的气温跟浦邦至少差了十度,夜里有风,温明惟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披给谈照,亲手扶他下车。

外套是今天一直穿的那件,没时间换,上面还沾着血迹。

谈照也一样,除了做手术时上身换了件干净的病号服,其他也都没换过。

这时他已经醒了,双脚一踩地面,仿佛魂魄刚归位,恍惚没认出自己身在何处。

“回家了。”温明惟说,“现在感觉怎么样?疼吗?”

“……”

谈照的意识还停留在浦邦,在那座郊外荒废的自建房里,温明哲跟他畅谈如何扳倒温明惟,让他好好想清楚,回头再联系。

眨眼却已回到西京,温明惟的外套披在他肩上,近在咫尺的眼睛宛如深潭,关切地问他疼不疼。

谈照一瞬间是有点心虚的,即使他还什么都没做。

他回忆了一下他半昏迷状态里发生的事,没想起别的,只记得温明惟似乎一直握着他的手,和此刻一样,非常用力,好像担心他不会醒来,必须把他拽住。

但当时不清醒,谈照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他习惯性否认,说:“不疼。”脚下却很虚浮,浑身力气被抽空一般靠温明惟的支撑才能往前走。

其实很疼,麻醉药效过了,三处枪伤灼烧感持续不断。即使用了特效药,也得硬熬一段时间。

谈照伤在肩上,手不方便抬,温明惟揽着他的腰进门,走到楼梯口,问:“真不疼?”

“……嗯。”谈照尽量不把身体的重压给对方,用自己的力量走路。

他不想在受过很多次枪伤的温明惟面前表现得太小题大做——温明哲今天也中弹了,虽然疼,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们那个世界里的人都习以为常,不当回事。

谈照硬撑着上台阶,然而,险些没站稳,还是被扶了一把。

“别逞强,”温明惟道,“你失血太多,至少得休息几天恢复一下。”

谈照沉默不语,半晌才问:“你不怪我?”

“怪你什么?”

“如果我不自作主张救你,温明哲没机会逃掉。”

“……”

谈照低着头,缓慢往楼梯上迈步,灯光在他鼻翼一侧投下深邃的阴影,情绪莫名。

温明惟依然握着他的手,直到现在也没放开。其实应该是有很多话聊的,无论是把他从虎口里救出的劫后庆幸,还是出于冷血的怀疑,问他,温明哲有没有跟你说什么?他不想杀你吗?那一枪为什么打偏了?

但谈照发现,温明惟好像没想到这些,也可能是想到了,但都不太想聊。

温明惟带他回到卧室,打开房间的灯,没什么所谓地说:“不重要,我杀他不急于一时。”

他把沾了血污的衣服脱掉,抬眼一扫谈照:“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谈照卡了一下,喉结一滚:“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温明惟品了品,“因为担心?慌张?怕我出事?失去理智了?”

“……”

谈照脸上臊得慌,尴尬又有点难堪。跟温明惟这种人相处就是这样,该生气的事他一般不生气,该感动的他也不感动。

当然这件事确实没什么好感动的,谈照也知道不应该,但被质问又是另一回事。

他虚弱地坐在床头,突然觉得伤口更疼了。

他什么也不想答,谈话到此为止比较好。不料,温明惟忽然走过来,亲了他一下:“谈照。”

“嗯?”

“你是不是特别爱我?”温明惟说,“就算被我伤到了,也还是特别爱?”

“……”

谈照绷着表情,下意识说“不”。

温明惟却又亲了他一下,把那个“不”字堵在嘴里,也不知为什么,今天特别喜欢握他的手,握紧,又握紧。

昏迷时感知到的那些不像错觉。

“如果你说‘是’,”温明惟沉着冷静,又极具蛊惑力地说,“我们就试试在一起怎么样?”

“……什么?”

“我不把你当成他,你就是你,我们好好相处,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