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惟已经连续几年不庆生了,专程出门度假也是稀罕事。
在他看来,度假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休息,环境还不一定比家里舒适。
但一个人不愿意做的事,两个人做就很不同。谈照是一个总能给他惊喜的人,虽然不一定每次都是“喜”。
他们计划12月29日启程,在此之前,还有一些工作要简单处理下。
温明惟足不出户,远程指挥简心宁,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了。谈照自从结束跟温明哲的纠缠,精力又放回自家公司上,兢兢业业地按时上班。
有一回,温明惟问他:“对了,听说你们集团最近在做慈善?”
当时温明惟端坐在沙发上喝茶,谈照在厨房门口跟厨师交流晚上的菜单,闻言回头,有点莫名:“什么慈善?”
温明惟说:“给小公司撒钱,据说已经撒出几十亿了,当真?”
“……”谈照转过去,指点了厨师几句,半晌才走回温明惟身边,解释:“一点小投资,最近不是有个企业互相帮扶的政策么,投点小钱,换一部分税收减免,几十亿不及我们每年纳税额的零头。”
这个政策温明惟知道,是人民党牵头做的,颇受好评。
但税收减免的额度是有上限的,以温明惟对人民党的了解,很可能给公司和公司之间的上限也不同,换句话说,存在一定的可浮动空间,方便贪腐。所以谈氏最终能免多少税,属于各种意义上的财政机密,外人不可能轻易查到。
既然是由人民党主导,谈氏那边的主要负责人应该也不是谈照,是他大伯。
温明惟转而问道:“你大伯最近没为难你吧?”
“你还盼着他为难我?”谈照坐到他身边,没骨头似的贴上来撒娇——自从提到想结婚,少爷一天比一天黏人,“我这不是有某位温先生撑腰吗?谁敢欺负我?”
温明惟笑了声,一不留神就被按进沙发里,身上那人又突然间长出坚硬的骨头,把他牢牢锁住,亲了两分钟才算完。
终于,12月29日一到,他们上午出发,先乘飞机,后转游艇,在傍晚抵达了那座仿佛是科幻都市的人造岛屿。
温明惟的生日是1月1日。
但这个日期并不准确。
谈照从顾旌那边没打听到太多细节,是温明惟亲自解释的:“我不是在孤儿院出生的么。”
游艇靠岸,他扶着谈照的手下船。岛上正在下雨,眼前密集的楼群笼罩在锈色雨雾和遍布视野的全息投影里。
温明惟撑开一把伞,轻声道:“我的亲生父母把我丢在孤儿院时,是一月上旬。院长不知道我具体哪天出生,把每年的一月一日定为生日。我还记得,当时她说,没有哪天比一年中的第一天更充满希望,这是最好的日子。”
温明惟微微笑道:“后来我去龙都,成为‘温明惟’,一年过两个生日,一个是假的,一个是不确定的。”
“所以你不爱过生日?”
温明惟点头,“小时候也有几年爱过,现在无所谓了。”
他和谈照走出码头,地面是平整的水泥路,被高楼簇拥的狭长商业街从眼前延伸至岛屿尽头,各式商铺广告牌在雨夜里亮着五颜六色的光。
温明惟把手伸出雨伞,触碰锈色的雨水,才接到两滴,就被谈照一把按下。
“有污染。”谈照提醒。
这是一个以“赛博朋克都市”为主题打造的度假岛,旨在给宾客真假难分的沉浸式体验,被污染的雨水是体验的一部分。
仅以美学风格评价,这个主题不新鲜,但通过游戏和电影呈现的效果终究只停留在视觉层面,远比不上一座真实城市给人的震撼。
温明惟有点恍惚。
从下船的那一刻起他就发现,明明现在刚刚傍晚,岛上却仿佛已经步入深夜——刻意营造的时差切断了人和现实的联系,路边各家商铺墙上挂着的电子钟各走各的,没有任何两家时间一致,给人一种微妙的错乱感。
他和谈照自由探索,没有工作人员接待。这也是体验的一部分。
街上除了他们,没有第三个行人。但那些商铺是在营业的,刚刚路过一家用奇特文字写招牌的游戏厅时,门开着,能看见里面没有客人,寂寞的服务生倚着游戏机打呵欠,乍一看不知是活人还是仿生人。
“这地方赚钱吗?”温明惟四下看了看,“怎么没有游客?”
少爷摘下脸上的墨镜:“我包场了,半个月。”
温明惟:“……”
由于提前做过攻略,谈照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辨认着路标说:“这座岛十几年前刚立项的时候,找我爷爷拉过投资,当时他不感兴趣。”
“但你很感兴趣?”温明惟猜到他要说什么。
谈照默认:“我小时候喜欢看科幻小说,读过一个叫《全息玫瑰碎片》的故事,很短,没复杂情节,不吸引当时更喜欢惊险刺激剧情的我,我读完就把内容忘了,但对故事里虚构的一种‘感官体验装置’印象深刻。”
谈照看向温明惟,用眼神询问他是否也读过这本书。
温明惟经常阅读,但他的书架上摆满各种宗教,哲学,心理学著作,科幻小说似乎不在他的喜好范围内。
果不其然,温明惟摇头。
“那是一种……高级录像机?”谈照想了想怎么形容,“能把一个人在某一时刻经历的感官体验记录下来,包括他视觉所见,听觉所闻,触觉所感,所有一切……像电影般录入磁带,然后另一个人通过感官装置,接入这盘磁带,就能从他的视角去经历他体验过的一切,理解他当时的感受。”
“很有意思,”温明惟说,“技术上很难实现。”
“对。”
那个故事创作于二十世纪,近两百年前的科学幻想,至今也没有实现。
“但可以尽可能地模拟、接近那种效果,”谈照说,“这座岛上最有名的服务,就是‘模拟感官体验’。当年我被吸引,软磨硬泡地让爷爷给他们投了钱。可惜最终效果不如人意,像全息影院换了层包装。但最近我听说技术上有突破了。”
谈照接过温明惟手里的雨伞,微微向上倾斜,视野扩大,温明惟抬头看见一个写着“感官体验”的巨型广告牌,雨雾氤氲,霓虹灯上覆了一层晕影。
他们走到门前,谈照突然说:“温明惟,你还记得我们在干什么吗?”
“度假。”温明惟笑着看他。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了一个特殊环境,谈照今晚的状态有些不同寻常。
“不,”谈照说,“我们在谈恋爱。”
他在伞下握住温明惟的手,犹豫了下说:“我考虑了几天,要不要跟你摊牌……”
“‘摊牌’?”温明惟轻轻一挑眉,“你有事瞒着我吗?”
谈照不答他的话,自顾自道:“三个多月前,你说你不想再把我当替身,我们试着好好谈恋爱,也许会有不一样的发展——”
温明惟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沉默片刻,用鼻音“嗯”了一声。
“当时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同意,跟你和好。”
谈照靠近了些,细长的伞把隔在他们之间,广告牌的亮光穿透半透明的伞面洒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我坦白,我有过骗你的心思。”谈照说,“一开始我说想帮你抓温明哲,就是骗你的。其实我真正的打算是跟温明哲接触,寻找脱离你控制的机会……”
“……”温明惟不太意外,意外的是他竟然肯承认,也向他靠近了些,被风吹起的发丝飘上谈照绷紧的手背。
“但我骗你的同时,可能也在骗自己吧,不找一个‘正当理由’,怎么劝自己不顾廉耻心安理得地原谅你,和你谈恋爱?”
谈照低声道:“后来,我有时也分不清哪些话是骗你,哪些话是洗脑自己。总之,我有点忍不住,想跟你把话说开,温明惟——”
谈照还是更喜欢念他的全名,唇齿缠绵地一碰,喃喃道:“我想坦白,你呢?你试着谈恋爱的结果是什么?有没有真的……忘记那个人,爱上我?”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完全是自说自话,没给温明惟答话的空隙,一连气道:“你总是说需要我,不会离开我,我是你的药。可我从来都没有实感,看不透你。你会包容我,也会怀疑我,但好像不会为我紧张心痛,更不可能像我一样,一想到也许你没那么爱我,就窒息憋闷,还要强装镇定——逼自己当一个体面人,留点自尊。”
“……”
“我甚至有一段时间想过,”谈照抱住他,“我也可以和你一样,坦然直面欲望,需要什么就千方百计抓在手里,不计较亏欠和对错,所以我做的一切都很正确,不必自责……”
话说太多会有缺氧的感觉,谈照像抱氧气瓶似的抱紧温明惟,嗅闻他头发的香。
但这里雨水污染太重,空气里浓烈的腐锈味盖过了温明惟的气息,他什么都没吸到,本能地捞起一把长发,攥进手心。
“你能不能回答我,温明惟,”谈照缓了口气道,“这三个多月,我们试着谈恋爱的时候,你究竟体验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