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惟对谈照撒过的谎数不胜数,根本不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离开的瞬间,传感中枢数据中断,谈照身上所有来自他的“感觉”猝然抽空,设备发出“嘀嘀”的电子音,提醒连接结束。
温明惟赤裸地走进浴室,洗了个澡,他出来时谈照仍在床上呆坐,身上的传感贴片没摘,像一个断电的仿生人,僵硬地等待下一次充电的来临。
温明惟裹着白色浴袍,在穿衣镜前吹头发。
在吹风机扰人的噪音里谈照终于动了,抬起头,看着温明惟说:“其实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想什么。”
分贝太低,没争过吹风机的噪音。温明惟关掉开关,示意他重说一遍。
谈照说:“就算你不爱我,也没那么难以启齿吧,实话实说能怎样?”
“……”温明惟沉默几秒,打开开关,接着吹。
差不多吹到半干,他就近放下吹风机,回头时情绪已经很平和,甚至称得上温柔:“实话实话是不会怎样,我有什么骗你的必要?”
“可你就是在骗我。”谈照下床,抓起衬衫披上。
数据的波动比表情真实,虽然数据也有出错的可能,但这是最接近真实的一瞬间——
谈照隐隐觉得,自己曾经也接近过,然而温明惟忽远忽近,忽真忽假,好像不爱,又好像不是完全不爱,雾一样在他身边漂浮,游离,能看得见,抓不到具体的形状。
有时谈照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这是玩弄人心的手段,让他的爱人饱受折磨,情绪崩溃,他再居高临下地投以微笑,大发慈悲地拥抱对方:“你哭什么?我一直在呀。”
谈照没哭。
但的确有点想哭。
跟温明惟谈心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我没有安全感。”
谈照不信他不明白,“我住在你家,温明惟,你家就是我唯一的家。”
可能是“家”字终于让他有所触动,温明惟主动走近了些,抱住谈照,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敞开心扉前的预示动作,可他却说:“我已经尽力了,谈照。”
“……”什么叫尽力了?
他说:“其实我也很想问你,你爱我什么?”
谈照微微一愣,没想好怎么回答,温明惟又道:“是不是因为没安全感,所以拼命地抓;越是看不透的人,越想弄清楚;再加一点身份地位权力的仰望,和优质皮囊带来的生理性刺激……这些组合在一起,就是爱了?”
谈照听得呆滞。
“我没有否定你的意思,”
很久以前,他们讨论过类似话题,温明惟始终认为爱是激素产物,所以他对一个人的爱是“想爱就爱,不想爱就不爱了”,毕竟他是一个用药物控制自己身体反应的人,谈照想抓到他心里真实的情绪,但他根本没有所谓真实的情绪。
“我很难体会被爱的感觉。”温明惟喃喃道,“在你看来,被爱是种什么滋味?”
“……”
“把对方视为自己的安全领域,可以无理取闹,恃宠而骄?放心地索取?”
如果是这种标准,温明惟曾经感觉自己被简青铮爱过,虽然那个人没表过白。
但长大以后,简青铮也不再是他的“安全领域”,温明惟不喜欢向任何人索取——欲望是弱点,暴露的瞬间就会被看穿。
事到如今,温明惟的欲望已经所剩无几,都不是被爱就能满足的。
之前强迫谈照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在意谈照爱不爱他,满足他的需求就好。而且他的需求其实也没那么不可舍弃,也跟爱一样,是想需求就需求,不想需求就不再需求的东西。
但是——
温明惟忽然想起不久前,温明哲死亡的画面。
他当时没觉得痛快,反而觉得温明哲一死,世上和他有关联的人又少了一个。
温明惟抬起手,几乎无意识地摸了摸谈照的脸。
人和世界本无关联,关联来自于人和人。
不同的人宛如不同的线,在温明惟身上缠绕千丝万缕,但都很细,轻轻一碰就会断裂。只有谈照这条,是他亲手给自己系上,希望能更牢固一些的。
温明惟心里转了几个念头,忽然一阵四肢乏力,意识恍惚地飘远,出现了一点犯病的征兆。
他把熟悉的抽离感压下,继续刚才的话说:“其实你可以放心大胆地向我索取,我不是很少拒绝你吗?”
“……是吗?”谈照有些茫然,心说:我现在不就是在索取,可你给了吗?
气氛变得沉默,僵硬。
过了一会儿,谈照迟钝地问:“你感觉不到我爱你吗?”
好像不是这个意思。
温明惟困倦地趴在他肩上,打断思路:“谈照,别再胡思乱想了好吗?”
一片潮湿的长发从肩膀散开,温明惟无力地拥着他,想结束这漫长的谈话,以一个吻封住他的唇。
“……”刚才那些话,谈照不是完全不理解。
但言语简单,温明惟隐在言语背后的态度却仍是一团雾,谈照简直怀疑自己太愚蠢,怎么就不能够看清他,读懂他?消不掉隔阂,当不成知己,也许不是温明惟的错,是他自己站得太低。
谈照终于不再问什么,温明惟也不再说了。
交流到此为止。
这个房间的床不适合睡觉,他们去客厅吃晚餐,然后去另一间卧室休息。
——谈照想再尝试一遍感官连接,但温明惟不肯了。
当天晚上,谈照失眠了。
温明惟在他身边安静地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谈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知不觉地看向了他。
窗帘很厚,房间里没有一丝亮光,温明惟完美的脸庞隐入黑暗,鼻息散发微微的热。
谈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伸手摸了一把,他的皮肤白而清透,薄薄一层,远不如本人那么坚不可摧。
或者说,即使是坚不可摧的温明惟,也只有一具脆弱的肉体。
很难被理解,但可以被触摸,被掌握,被困在床上,锁进怀里。
“……”谈照思绪混乱。
抬头一看,墙上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
鉴于岛上的钟没一个准的,这个时间八成不对。
但他和温明惟的手机遗落在另一个房间,就算知道时间不对,也只能以它为参考。
终于,在电子钟走到凌晨四点的时候,谈照合上眼睛,艰难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