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鸟

作者:娜可露露

关于谈照该怎么办,温明惟是考虑过的。

大约三个小时后,武警把整座岛都翻完一遍,确定没有人员存活,并通过DNA鉴定确认了元帅的残肢和温明惟的零星血肉遗迹,交由负责人留存证据,做死亡证明。

谈照依然跪坐在废墟里,攥紧戒指,一动不动。

周继文带来的记者录像时专门避开他,拍摄其他的位置,以备将来发新闻使用。

周继文走到谈照身边,斟酌了一下措辞:“谈先生,能稍微聊两句吗?”

谈照没反应。

周继文理解他悲痛,也知安慰的话说多了反而是往他伤口撒盐,不如直切正题:“明惟嘱咐了我一些事,是关于你的。”

“……”谈照终于抬起头,嗓音沙哑,“他说什么?”

“他说,境外平乱的功劳属于你,你理应受嘉奖。”

周继文压低声音:“还有,我们理念相近,你也想将境外几座大城市收编进联盟版图,既然如此不如合作,达成目标后,那片空白市场交给你开发。”

“……”

“至于池本康,他没什么大的才能,你如果不在乎,弃了就是。如果念及跟他还有几分交情,帮他谋个副主席的职,远比当正职合适。”

这是温明惟的交代。

是他给谈照最好的安排。

——他自以为的,“最好的安排”。

谈照下意识抬嘴角,面部肌肉僵硬,比哭还难看。

周继文还在说:“一般正副主席都是自己人,没有横跨两党的,但我想这么安排也不错,人民党和公律党多年来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互不相容的地步,再斗下去对彼此都没好处,不如缓和一下关系,能合作更好……”

谈照听不进去。

他呆坐不动,冲周继文一抬手,是个打断的动作。

周继文顿了下:“你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谈照问:“你们几点走?”

“什么?”

“搜完了吗?结束了是不是?没人会再帮我找温明惟了,是不是?”

“……”

周继文沉默,又一声“节哀”到了嘴边,没说,改口道:“我理解你的心情。”

谈照嗤笑了声。

大概是笑他们这些政客个顶个的虚伪无情,都这种时候了,还能说场面话。

周继文却说:“我尽量不擅自评价不了解的人,但以前听闻你们的故事,也没想到,你们之间竟然这么……”

他含蓄地收回后半句,“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将心比心,我对心宁的感情也没几个人信是真的,但究竟有多在乎,我自己知道。”

周继文苦笑一声:“当年刚认识她的时候,我什么也不是,她高高在上,不可接近。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她。但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为了攀高枝,为了绑住她的后台……”

谈照瞥他一眼。

“她自己可能也这么想吧,真真假假我分不清。”

周继文低下头,瞥了眼不远处简心宁的方向,这几个小时她也一直在哭,状态不比谈照好多少。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周继文说,“我早就知道,我和明惟的结局注定如此,所以一直担心,怕将来收场难看,心宁迁恨于我。上回我借口政治宣传,想跟她把婚结了,也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

“但明惟阻止得对,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感情和工作尽量分开,选择权应该交给心宁,她心里有没有疙瘩,能不能释怀,应该在尘埃落定后,由她自己说了算。”

周继文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后知后觉自己跑题了,没有这么安慰人的。

他尴尬一笑,把话题转回来:“明惟是个聪明人,但人越聪明活得越累,他考虑得太多,留给自己的心思就少了。”

谈照默然听着。

“他的财产,公司,一部分给了心宁,一部分让顾旌他们去分。政治资源留给你,让你开拓更大的市场。你们都是他在乎的人,虽然他平时可能不说……”

“……”

“为什么不说呢,其实我也明白。我们这类人,做什么都带目的,说什么都像假话,真心只有一点点,连自己也不敢放任,否则就不能再说服自己牺牲感情顾全大局了。”

周继文看着谈照,后者表情已经平静,眼泪却还在流,仿佛四周无边的海水倒灌进他眼里,无止无尽。

周继文又说:“明惟可能有点不一样吧,我对他不算很理解。但在他给我打的最后一通电话里,提到你时,听语气我就知道,他很在乎你,让我别亏待你……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欠他那么多情,以后要还在你身上。”

“……”

“你看,他这么看重你,”周继文伸手拉起谈照,“所以你要节哀,没人比他更希望你好好过,别辜负他的期待。”

谈照站立不稳,周继文亲手扶着往前走,叫两名武警来送他去船上。

这时谈照已经失去回应的能力,也无法进行正常的思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从岛上撤离的,他之后一直食不下咽,被送进医院里输液,又打了镇静剂,三天后才出院,是顾旌来接的。

顾旌问了他一些话,都是寒暄的句子,例如有没有感觉好一点,用不用帮他准备什么食物,接下来要去什么地方。

谈照一个字也没回。

他打发走顾旌,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岛上。

他们这座岛位于边境,理论上属于联盟,实则是一片联盟也疏于管辖的边缘地带。

他独自坐了很久飞机,独自开车,回到别墅。

花园里的晚灯玫瑰已经凋谢了,客厅没亮灯,再也没有等他回家的人。

谈照仿佛连伤心的能力也失去了,麻木地打开冰箱,拿出两盒预制菜,放进智能炉灶里做熟。

闻到饭菜的香味时,他给自己开了瓶无酒精香槟。

不知为什么,夏天竟然这么冷。他打开空调,升高温度,把家里所有的灯都点亮,仿佛这样能让他感觉热闹一点。

突然,在他不经意地按到客厅里某个灯的开关时,毫无预兆地,影音室里传出一个声音:“谈照?是你回来了吗?”

“……”

谈照愣了下,以为自己出现幻听了。

他循着那声音走进影音室,发现墙上的大屏幕亮了,声音是从屏幕里传出来的。

屏幕上同时出现的,有一个熟悉身影——

温明惟穿睡衣,披散长发,面带微笑地看着镜头外的他。

“……”谈照眼眶一热,呆坐在他们曾经一起看电影的双人沙发上。

就好像屏幕里的人活了,他下意识板起脸,不让温明惟看出他伤心,喃喃道:“什么东西,如果我不回来还看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温明惟仿佛在跟他隔时空对话,“这是我们的家,你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

谈照的伪装没撑过三秒,眼泪决堤般往下流。

他不说话了,怕下一句又被温明惟猜中。

但即使什么都不说,屏幕里的人也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温柔道:“别哭,谈照。”

“……”

“我说过,如果有选择,我不想离开你。可惜在认识你之前,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温明惟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视频就是在这个房间里录的。

哪天录的?

谈照竟然不知道。

“周继文应该已经跟你交待过了吧?”温明惟说,“那些都是公事,我不多说。我想跟你说的,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只有我和你知道,外人没必要听。”

原来你还有话留给我。

谈照心想,我以为你给每个人都打过电话,唯独忽略我。

这次温明惟没有再猜他的反应,自顾自道:“我该从哪里说起呢?”

他笑了一下,眼神有些悲伤:

“七年前?我遇见你的那天晚上。

“那是我把你当替身的开始。但是你也知道,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纯粹地爱谁,我很难理解,爱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当时我已经很累了,很想去死算了,一了百了。

“世间人有千万种,有人为名利奋斗,有人为家庭奋斗,有人为恋爱,为自我,为争一口气……可我呢?我经常午夜梦回,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为年少时的理想,和那些为我而死的兄弟。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我明知努力下去,结局也只是死路一条时,我难免疑惑,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人如蝼蚁,如沧海一粟,高尚和卑劣有区别吗?活一年和活两年,有区别吗?我救一个人还是杀一个人,有区别吗?宇宙不变,地球照旧自转,即使人类灭绝,也不过是换一个物种统治它,天道无情,人杀人和人杀猪狗,有区别吗?所谓的高尚,伟大,也不过人类的自我美化、自我感动。”

温明惟平静地讲述,注视镜头的眼睛没移开过,仿佛他也想看看当自己剖开心扉时,谈照会有什么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

他说:

“在很小的时候,我许过一个生日愿望。

“我想变成一只鸟,越飞越高,谁也不能阻挡。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变强,越强越好,人要先拥有权力,才能拥有一切。就像天空上展翅翱翔的鸟,只要它能飞到最高处,整个世界就都在它的羽翼下。

“后来,我飞得足够高了,却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降落了。

“年少时的理想,为我死去的人,身边的追随者,还没解决的仇敌……都像锁链,让我在无数次想把枪子喂给自己时,捆住我的双手,不准我解脱。

“我为了缓解痛苦,学着安慰自己看开,但真的看淡之后,又感到人生虚无。生命中的一切都那么轻,激不起我半点波澜,我需要痛苦,让自己有活着的感觉,才能坚持走下去。

“我对简青铮的爱,就是这样一种功利性产物,带有刻意自虐的目的。强迫你当替身,也是为了让这份精心制造的痛苦更鲜活,更长久……”

温明惟又笑,但他笑得寡淡,像浓艳的油画褪了色,他整个人的痕迹都淡化、要消失了:

“你看,我就是这么自私。

“不爱他也不爱你,甚至也不爱我自己。”

“你还好意思说……”

谈照吸了吸鼻子。

温明惟说:

“有时我觉得很无能为力。

“你可能不会发现,因为你不缺——能够无所顾忌地爱别人,也是一种能力。

“但我的这项能力被剥夺了,我连爱自己的资格都没有,我像一颗从出生起就被限制在棋盘上的棋子,再怎么跳也跳不出既定的命运。

“我真的很疲惫了,谈照。

“如果要问我,除了完成使命以外,还想干什么?我想从那片已经折磨我十年的天空上降落下来,我想自由,想解脱。

“世间万物虚幻无常,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只有解脱了,我才属于我。然后闭上眼睛,切断身上所有因缘,也许到那一刻,我才能参透生死的意义。”

视频戛然而止。

谈照呆怔半晌,像被夺了魂。

他连哭都忘了,直到视频又开始自动播放。

仿佛是温明惟化作泡影后又回到他身边,痛苦被激活,活着的感觉被激活,他再一次流下泪,然后看见,屏幕里的人竟然也在哭。

温明惟好难得流泪。

似乎是这段视频录制不顺利,他剪了一段,再出现时长发已经扎了起来。

他的泪水也很淡,像假的一样,在那张美丽的脸上平静地流下来。

很快他就笑了:“其实不想给你看,我应该走得更无情点,让你死心。”

“是啊,你还不如让我死心。”

但只是无情可不够。

谈照紧紧盯着屏幕。

温明惟说:

“录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我为什么要录这个东西?

“究竟是为了安慰你,还是为了伤害你?

“其实都不是,我知道是为什么,就像我一直都知道,我究竟喜欢你什么。

“别人都以为,是你当替身的部分,但你跟简青铮根本一点也不像。

“我喜欢的是你身上和我自己相似的东西,又喜欢你和我截然相反的生命力,喜欢你傻兮兮爱我的样子,也喜欢你骗我时给我的……惊喜。

“我的人生里实在没什么惊喜可言,就像一部你已经提前知道结局的电影,你还期待剧情发展吗?

“但你的出现,让我有了期待。

“我总是很好奇,在陷入某些困境之后,你打算怎么做。也很好奇,你将来会比我活得精彩,还是会变成第二个我。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用各种痛苦冲淡噩梦般的虚无感,不惜用药物制造生理痛苦,但你可能不知道,我最痛苦的体验,是你给的。”

温明惟的表情难以形容:“就在我决定杀你的那天,突然间一切都变得……我难以承受了。”

他不再看镜头,视线飘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你还记得我们在岛上一起过生日吗?当时,我的生日愿望是……”

意识里画面流转,谈照随他回到最幸福的那天。

鲜花,蛋糕,生日歌,温明惟闭上眼睛许愿——

“虽然我觉得人活着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希望谈照能好好活下去。”

视频里的人转回视线,“所以我……很怕你死。”

温明惟说了很多,很远,静默片刻后,回到话题的最初:“我录这个视频,是因为我也希望在我孤独的一生里,有人能够理解我。如果可以的话,这个人最好是你。虽然现在说有些迟了……”

“另外,”他看向镜头,“我不希望直到我们关系的最后,你还抱有疑惑。如果不能给你我完整的生命,至少给你我完整的灵魂。”

“原谅我,谈照。”

温明惟流着泪微笑,终于松口,承认了那个他一直不愿承认以免沦陷其中的字眼:“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