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许多微小的时刻,清晨,夜晚,在沙发上,床边,浴室里,谈照埋头在温明惟发间,汲取他的香气,仿佛那是一种安神香,能驱散世间一切烦恼。
但那时谈照想要的太多:
夺回公司,搅混政局,报仇雪恨,抚平所有不甘,让爱的人臣服在身下……
那缕香气只是他短暂停歇时的营养,他仍然要离开,往外走,去争去抢,去证明自己,让手里抓住的东西多到足够令他安心。
可他根本没有安心过。
直到这一刻。
——这一刻。
如果是梦,就不要再醒来了。
谈照流着泪闭上眼睛,抓住一缕长发,按到唇边。
他像被外面的世界刺得遍体鳞伤后终于回归母体,回到生命的最初,意识混沌地等待诞生或死亡。
他不敢看温明惟。
怕一睁眼又回到残酷的世界。
但突然有一双手,搀扶他站起来,他腿软要摔倒,那人就敞开怀抱,让他摔进自己的怀里。
下一秒,温柔的双臂搂住他,给了一个他总是梦到却总也得不到的拥抱。
“别哭了。”温明惟附在耳畔,声音也像梦一般缥缈。
谈照哭得更严重,预想里的“光鲜亮丽,风度翩翩”半点没有,他后知后觉地醒来了,死死抓住温明惟,胡言乱语:“你是谁?诈尸了吗?不是又在骗我吧?”
“……”
温明惟突然笑了,下巴抵着他的肩膀笑得直发抖。
怎么这个时候还能笑出来?谈照气急,一颗心反而缓缓落下——是活的温明惟,否则不会这么讨厌。
他终于顺了口气,可扳过温明惟的脸一看,哪里是笑?分明和他一样,也是满脸的泪。
谈照呆了一下,手足无措,紧接着和温明惟一起又哭了起来。
好难看啊,怎么会有这么滑稽的场面?
他们像两个傻子,相顾无言泪千行。
等终于哭够,能正常地进行交流时,已经过去好久,围观的小朋友们都散了。
他们两个大人,不管不顾地坐在草坪上,听见庆典直播里放烟花的响声,才发现夕阳坠入海面,天已经黑了。孤儿院的食堂里传出饭菜香气,谈照吸了吸鼻子,又很没风度地说:“我饿了。”
虽然说饿,可他一动不动,紧紧盯着温明惟。
一段时间不见,对面的人也憔悴了,头发虽长,却比从前短,不知哪天剪的。
谈照撩起他的发丝,露出耳朵,发现耳钉果然在。
谈照想哭又想笑,坐也坐不安稳,扑到温明惟身上,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不知先说哪句,傻傻地又重复一遍:“我饿了。”
“那先吃饭吧。”
温明惟擦了擦脸,把没骨头似的谈照从草地上拖起来,进食堂。
温明惟每走一步,谈照就在后面挤他一下,非要贴着走。但不是故意撒娇,是本能的惶恐,怕一不留神没贴紧,前面的人就消失了。
温明惟在心里叹气,反手抓紧他,温声问:“你想吃什么?”
已经进了食堂,菜单在柜台上方的屏幕里挂着,可谈照一眼也不看:“有什么好吃的?”
“我帮你点吧。”
温明惟点菜时也没松开谈照的手,十指交握,缠得更紧,渐渐感觉身边的人放松了,又从侧面贴上来,把脸埋进他的脖颈。
“有人看着呢。”
温明惟推了推谈照,冲柜台前的阿姨微微一笑。
对方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穿孤儿院的员工制服,红白相间,款式挺漂亮,温明惟今天穿的也是这套,区别只是男女制服略有不同。
她挤着眼睛打趣他:“这就是你上回提过的男朋友呀,明惟?”
“……”谈照机敏地抬起头,“谁,我吗?”
“还能有谁?”温明惟拽着谈照站直,帮他整了整领带,“打个招呼,叫黄阿姨。”
“黄阿姨好,我叫谈照。”
“哎呀,谈照,你好你好。”
阿姨笑得灿烂,不知对他们的过去了解几分,但不了解也有十足的善意,她帮他们点完单,抬手一指大厅里的空位,叫他们随便找个位置去等着。
食堂不算大,因为孤儿院的人口没那么多。
以前的条件也不如现在这么好,后来温明惟捐的钱多,房子便翻修了,食堂也变得豪华了,小朋友们想吃什么都能吃到,不比外面家庭圆满的小孩过得差。
温明惟像个孩子王,路过时大家都和他打招呼,他们不叫“明惟”,叫“小问哥哥”,是他小时候住在这里时使用的名字。
谈照有样学样:“小问哥哥,小问哥哥……”
像个复读机。
温明惟把“复读机”按进座位里,又去点了两份饮品。
总共没几步距离,谈照却被吓一跳,连忙跟上来抓他。温明惟无奈,两手端着饮品杯子把人重新送回座位,“你乖乖待着,我不会跑。”
谈照听出他的意思:“你还要去哪里?”
“给你弄点小零食。”
“……”
温明惟再次离开,感觉身后有视线一直追随自己,他迈开步子走得快些,去柜台前点完东西,刚好饭菜也做好了,丰盛地摆满餐盘,他一起端回座位。
他们选的是靠窗位置,隔一张方桌相对而坐。
温明惟把碍事的长发扎到脑后,跟谈照分食物:“这个是给你的,这个也是……”
还没分完,谈照被那些小动物形状的菜品弄得疑惑了:“怎么都长这样?”
“因为是儿童套餐。”温明惟夹起一只很像小白兔的点心,给谈照,“奶酪馅的,你尝尝——我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可惜当时不是每天都有。”
谈照配合地张开嘴,温明惟直接把“兔子”喂进他嘴里:“甜吗?”
谈照点了点头,可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不甜,“兔子”的脑袋被他一口咬掉,香甜的奶酪沾上嘴唇,他两眼通红,假装低头擦嘴巴,迅速抹掉了滚落的眼泪。
温明惟看得一清二楚:“别哭了好不?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哦,你好好的。”谈照不抬头,闷闷地问,“既然这么好,为什么一直瞒着我?”
“……”
温明惟半晌没答,反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谈照把剩下半只“兔子”塞进嘴里,没吃出味道,咽下才说:“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就差把地球挖穿了。”
温明惟道:“你知道我还活着?”
“猜的。”谈照抬头恶狠狠地瞪他,“不然呢?你让我怎么办?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去给你上坟吗?”
“……”
才聊两句谈照就聊出了脾气,不过与其说是发脾气,不如说是委屈。他也不想再哭了,可眼泪控制不住,温明惟偏偏还要坐那么远,隔一张桌子看他。
“你能不能过来点?”
谈照气闷,一把拉住温明惟,连人带椅子拽到自己身边。
好在这边的过道足够宽,不会挡住行人。
他们肩抵肩坐着,温明惟被他这么一折腾,忘了自己刚才想说什么,沉默半天,又夹起一只小狗形状的点心,递给谈照:“你先吃饱。”
“没胃口。”儿童套餐有魔性,谈照吃完变得像个儿童,胡搅蛮缠,“你喂我。”
温明惟耐心地喂他。
接连喂了好几只:兔子,小狗,小猫,小羊,小鹿……谈照的肚子里能开动物园了,终于吃够,精力恢复脾气也恢复了,气愤道:“你怎么这么熟练?我在外面找不到你以泪洗面的时候,你是不是每天都这样轻松快活地哄小孩玩?”
“倒也不是。”温明惟说,“除了特别小的小朋友,院长不允许别人喂,大家都会自力更生,自己吃饭。”
“……”谈照噎了下,“你骂我。”
温明惟莞尔一笑:“其实我平时不常出门,很少和他们一起玩。”
“你在哪待着?”
“我自己的房间里。”温明惟顿了顿,“因为我……以为自己不会活到现在,还是跟小朋友们少点联系比较好。”
谈照猜得没错,温明惟的确是打算大选公布结果后再结束生命。
但理由不那么明确,表面是为求一个尘埃落定,潜意识里可能是想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好好考虑。
温明惟握紧谈照的手,低声说:“基地是我自己建的,瞭望台内的电梯直通地下空间,爆炸从外围开始,炸到瞭望台时我已经下去了,这件事只有我和基地的总负责人知情,但他也知道,我会在今天自我了断。”
“……”
说到“自我了断”时,温明惟抿紧嘴唇,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覆满无形的风霜,明明他还这么年轻,却像一朵早凋的花,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食堂里也有大屏幕在转播庆典。
这时已近尾声,西姆宫门前,盛大烟花绚烂地绽放,蓝色双环旗随风摇曳。
——蓝色是天空、海洋和宇宙的颜色,环形象征着人类联盟大团结。
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这一幕,温明惟收回视线,喉咙堵塞。
“你想都别想。”谈照死死抓住他,“幸亏我及时赶来了,否则你——”
“不,”温明惟突然打断,“就算你不来,我也会活着。”
“……”
谈照一愣,温明惟转过脸,脉脉地看着他:“如果你不来,我就主动找你。”
“其实今天我早就可以了断,但我一直拖延时间,还想给自己机会,还想再‘考虑’一下……”
温明惟纤长的睫毛压低,面颊滑下一滴泪,“最后我发现,我还是舍不得离开你。”
他倒在爱人的肩膀上,全身心依靠上去,“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