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到最后,温明惟参透生死的意义了吗?
一个多月前,当他深藏在岛屿的地下,听着上方仿佛能毁灭整个世界的爆炸声,最先感到的不是即将解脱的自由,而是他失去了什么。
虽然他从未觉得自己拥有过,任何。
一个人,在他有限的一生里能够拥有什么?
财富?是过眼云烟。
无论怀揣一百块还是一百亿,每日不过三餐,所占不过几尺床,幸福不按金钱比例分配,痛苦却不会落下任何人;
权力?更是无用的工具。
要么用以谋财,要么支配他人,享受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快感,但与人斗,与社会斗,斗到最后能剩下什么?权势总有尽头,高处不胜寒,却要时刻保持警惕,以免摔落高台,后半生沦为守权奴;
爱吗?爱也自私。
世上没有任何人是为另一个人而诞生的,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生存的意义,爱只占人生的一部分,提供某一阶段所必需的情绪营养,失去之后又能怎样?生离或死别是每人生来就会面临的课题,没有谁脆弱到离不开谁。
温明惟数着时间,知道简心宁和周继文要来了。
他可以想象,得知他的死讯,心宁一定会伤心,周继文也会伤感,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
不论如何,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将来可能会分开,也可能结婚,然后幸福美满地过下去,每逢忌日给他烧点纸钱,这就是他们和他之间最后的羁绊。
顾旌也蒙在鼓里,被他派去新洲立衣冠冢了。
原本他可以让顾旌知情,陪他完成计划,但顾旌已经陪他太多年,几乎没有自由。
当年顾旌刚来到他身边时,满腔少年意气,想要建功立业,结果跟着他,沾染半身死气,没了脾气也没了性格。离开他以后,顾旌能换种方式开始新生活,到时应该也会很幸福吧,至少自在了。
另外几个手下,例如他面前这个,基地的总负责人,计划的知情者,也是他当年悉心栽培的心腹。
温明惟御下有方,最懂怎么收买人心,但那又如何?好比给人牵上链子,之所以能牵住对方,重点在于链子要结实,他要用力,好处要给足,一旦他松开手,人也就散了。说到底大家各有所求,上下级关系或许不平等,但意志是平等的。
温明惟低头,看向自己刚脱下戒指的手。
他停顿了好久,才去想最后一个人——
谈照。
他死以后,谈照会过得怎么样?
在以前孤独的很多年里,温明惟一直自私地把谈照当成他的所有物。
他监视谈照的生活,把人骗到身边。
他说,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了,我们是天生一对,在一起不好吗?
但这只是他的自以为是。
实际上是他只有谈照,而谈照还有无尽的未来。
一个屡屡身陷绝境,依然能顽强求生的人,合该拥有更灿烂的一生。
他的死亡对谈照来说,或许是又一个“绝境”,但也就仅此而已,谈照不会……离不开他。
温明惟想到这思绪就断了,不能再想上面是什么景象,也不能再详细地想以后。
他想起他瞒着谈照录下的视频。
能说的话已经说尽了,他相信谈照看完之后能理解他,但他们之间的缘分到此为止。
他应该死亡,也渴望死亡,除死亡以外,再没有什么方法能斩断缠绕在他四肢的万千因缘线与烦恼丝。
死亡并非死亡,而是回归。
生之存在,像西西弗斯无限次推起滚石的徒劳。死之终结,是梦幻泡影破灭后灵魂超脱的归宿。
温明惟从水下隧道离开基地,独自回到孤儿院。他没有再想谈照,什么也不想,但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一张哭泣的脸。
当时他在地下没看见谈照,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在哭。但梦里的画面分毫不差,真实到能看清谈照伏倒在废墟里双手发抖的细节。
谈照说,我属于你,我是你能够拥有的。
他们离开你一样可以过得很幸福,但我不可以。
你能不能别走……
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温明惟突然后悔,不应该录那个视频。
他以前很渴望被谈照理解,现在却希望谈照永远别理解。
只要不互相理解,他们就仍然你是你,我是我,不是分不开的我们。
但已经发生的无法重来。属于谈照的那条线牢牢系在他身上,如同他没舍得丢弃的耳钉,是他为自己种下的因,他必须亲身承担它的果。
温明惟不舍得死了。
或许在辽阔的天空下,无垠的宇宙里,的确有一个存在,可以为他所拥有,也可以完全地拥有他——
既然分不开,他想在一起,无论是与谈照同生,亦或同死。
他们在餐桌前拥抱。
温明惟就这样缓缓地低声说了很多,比那个视频里更多。谈照听完不回答,只会哭,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
后来他们离开食堂,去海边散步。
谈照这时才发现,原来不是每座海岛的风景都相似,这座岛就很不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身边有了陪他看风景的人,那千篇一律的无聊景色就变得生动起来,海是蓝的,星星是亮的,岸边烟花璀璨如梦,风也前所未有的温柔。
温明惟牵着谈照的手,说过很多话之后,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我没想到你会来。
但因为你来了,我更确定我应该为你活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是世界的游客,现在有你,我们就当一起旅游。
你还记得我们那天求到的签文吗?
我记不清了,但印象中好像有什么鸾啊、凤啊之类的词,你知不知道鸾凤就是一对的意思?暗示我们能在一起,果然是大吉签……
温明惟边说边笑,又说了些别的,话题越发不着边际。
谈照呆呆看着他的脸,前几句听得清楚,后来莫名被那双眼睛迷住,开始走神,许久后恍然一惊,从温明惟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一脸接不上话的蠢样。
好没面子,谈照硬撑道:“你好肉麻,花言巧语还是那么多。”
温明惟微笑:“你不爱听吗?”
“还行。”谈照扣紧他的手,脸上装云淡风轻,实际上一整晚都像块牛皮糖,黏着温明惟没离开过。
言语是有限的,充其量只能表达真心的万分之一。
他们聊一会暂停,开始接吻。
不知是谁先靠近的,可能没有先后顺序,自然而然地唇吻上唇,缠绵闭眼,呼吸交融。
今天是庆典日,沙滩附近热闹,有一个小小的夜市。
温明惟看见有卖糖的,拉着谈照去买。
不是普通的糖,是糖画,一种民间手艺。
他们手牵手排在队伍末尾,轮到他们时,温明惟付了账,对小摊的老板说:“我要两个。”
老板问:“画什么?”
“狮子?小狗?”温明惟犹豫半天,“还是画狮子吧。”
“……”
谈照狐疑地瞥一眼,很快手里就被塞了一片狮子形状的糖画,温明惟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块,“好甜”,转头又对老板说:“另一个画只鸟吧。”
等那只鸟也画好,谈照手里的狮子已经快吃光了。
“吃那么快,不齁吗?”温明惟问。
谈照摇了摇头,又来抢他手里那只鸟,温明惟索性全给他。但递过去之后,谈照就不抢了,他只是想吃温明惟的。
原来又是在黏人。
温明惟任他黏着自己,随便找了个歇脚处坐下。
谈照却连坐也不好好坐,半边身子压过来,挂在温明惟肩膀上。
又开始接吻。
这次是温明惟主动的。
他扣住谈照的下巴,吻得缓慢而深入。是接吻,也是安抚,无声的交流持续近一分钟,谈照渐渐松弛,展开双臂与他相拥。
其实还是有很多话想说。
以后不要离开我,我也不会再离开你了。
我们以后做什么呢?住在哪里比较好?
你还是要上班的吧,爷爷的公司不能不管。我也希望你上班,不然我们吃什么……
温明惟突然笑起来,学谈照经常对他做的那样,把头埋进对方颈窝里,亲昵地蹭了两下,“我现在没钱了,谈照。”
“没就没了。”少爷不在意,也没听懂他的暗示。
温明惟只好说得更直白些:“你以后要赚钱养我啊,老公。”
谈照:“……”
温明惟有史以来的第一声“老公”,可真是令人感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