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

作者:致哈莉特

陆玖年发觉自己喜欢男人时,其实没多惊讶。

没有不知所措,没有向任何人倾诉求助。他只是一个人到图书馆看了许多许多的书,得到了这并不是心理不正常的表现的结论后,他没花多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那时忙着一个开放性实验项目,没工夫、也没时间去纠结喜欢什么爱什么的问题。

他出生在一个高知家庭。他聪明、且目标明确。

一旦确定了一个阶段的目标,他很少会中途易辙,或是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什么上去。

所以最初,许多人并不喜欢陆玖年。

和他接触过的人说他不好相与,没和他接触过的人说他不好接近。

但其实陆玖年和他们说的哪样都不沾边。

他只是社交需求低了些而已。

他不太需要、也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但如果真让他出去撑场面,你也绝对不会觉得他是什么高岭之花。

只不过是他经常泡在实验室和教室里,接触到的人不是疯狂拖延的小组成员,就是都不互相说话的卷王而已。

与其说他们看不惯陆玖年是因为他性格不好,不如说是因为他年年拿国奖,成绩好长得帅家庭背景又好,又没什么狐朋狗友厮混,生活规律健康地不行,简直把能装的逼无形中都装了一遍。人都痛恨能让他们感到自卑的人,陆玖年不奇怪自己的不受待见,也不在乎谁背后又说了他什么风凉话,他只知道这些东西影响不到他的实验数据,这就足够了。

一切的转变是在他大三那年。

那年实验项目老师告诉他,学校请了一些本校研究生作为学生导师跟进项目,他们实验室的那位是研究生院的大牛人,求索院院领导亲自请过来的。

陆玖年当时低着头盯着分析仪器,眼睛里是图表上下跳动的曲线,耳朵里是那位“牛人”这样那样的成就事迹。他当时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或许他今年得再努力一点,试试发表篇水平更高的文章。

后来记不清是哪一天,有人推开了实验室的门,在众人的欢迎声中,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说他叫“程裕景”,陆玖年抬起头,和那个在走廊上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对视。

那是他平静岁月第一次心跳的开始,也是定航偏轨、一切错误的开端。

他和程裕景在一起了。

起初一切都很美好。

程裕景符合陆玖年对恋人的所有幻想。

理性、优秀、给人安全感。

他承认自己慕强。

强大又完美的人,总能吸引他的全部目光。

他喜欢程裕景和他谈论专业时的气质。不容置喙、绝对权威。

他第一次感受到,追逐,仰视一个人的感觉。这种感觉让他觉得新鲜,他无法抗拒。

那样美好的人,仅仅只会为他驻足停留。

于是陆玖年的生活自那以后被拆开成了两半。

一半是曾经那个一心研究的自己,一半属于程裕景。

他努力去追赶程裕景的脚步,不敢走的慢些。旁人觉得会辛苦,但他适应良好。一段能让自己优秀的恋爱,何乐而不为呢。

可他努力追了,有人却不想等。

那次竞赛他状态很差。奔着奖牌去的,最后只捧回了个参与奖。

他知道,所有人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扛不住压力,也承受不起所有人失望的目光。

陆玖年记得自己红着眼坐在宿舍楼走廊上跟程裕景打电话。

他好累,真的好累。

要交论文,要做项目,要准备大创,要忙组织的工作,要准备比赛,还要保持绩点的领先。

他真的快撑不住了。

他想跟程裕景说,自己想见他,想喘口气。

接起电话那一刻,却听见程裕景没什么情绪的声音。

“我听说你比赛的事了。你怎么回事?”

“我状态不太好,最后一题我......”

“状态不好就调整,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程裕景指责道。

“你最近一直心不在焉我看出来了,但我没想到你竟然都能让它影响正事。”

“明天下午来实验室的时候收拾下心情,你自己和老师解释。”

那天过后他们大吵了一架。

程裕景觉得那只是他的一时气话,是他太脆弱,经不起打击,而陆玖年则说自己真的累了,追不动了。

他提了分手。

他们这段关系里,更重视的人一直是陆玖年。所以他想当然的认为,只要他提了分手,程裕景就会答应。

但他错了,错地离谱。

程裕景根本不接受陆玖年想要离开的请求,无论陆玖年如何摆事实讲道理,如何反抗。他不断跟陆玖年道歉,跟陆玖年做着这样那样的保证。陆玖年不肯回心转意,他就叫来了他和陆玖年共同的熟人做说客。

先是朋友,然后是家人,甚至搬出了他的导师。

言语间,陆玖年成了两人关系里任性又不讲道理的那一个。无数至亲至爱伸出手,不由分说地将陆玖年推回了程裕景身边。陆玖年没资格发声,说了也没人听到。

碎了的泥娃娃强行被捏回了一起,一个得偿所愿,一个强颜欢笑。

失而复得的程裕景的确改变了不少。

至少在他和陆玖年身边的人看来是这样的。

“你不收拾东西吗?周末不是要去参加发展大会么?”

陆玖年脱掉了衣服,躺在沙发里,疲惫道:“我推掉了,让别人去吧。”

程裕景愣了愣,随即皱了皱眉:“你能不能......”

“你又要说什么?”陆玖年睁开眼,冷声道。

程裕景静默了片刻,然后道:“不是,我没那个意思。”

“我是说,既然你周末有空了,跟我一起出去和朋友聚一聚吧。”

陆玖年这才缓和了神色。

他想了想,犹豫道:“但是我......”

“还是能去就去吧。玖年,学着合群一点。”

自那以后,陆玖年不再是别人眼中只知道埋头苦读的高岭之花。

他开始和程裕景一起频繁出入社交场合。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优秀的程裕景有一个和他一样优秀的男朋友。他的男朋友也和他一样好脾气,特别会说话,特别好交朋友。

陆玖年确实能熟练应付这样的场合,只是每次结束一场社交,他都会身心俱疲。

像是通宵做了三天实验。

他参与的活动越来越多,接触的人越来越多,可他也越来越厌烦和害怕人群。

慢慢地,他对程裕景的依赖心理越来越严重,有时候只有程裕景陪着他一起出席,他才会不感到焦虑。

这种状态愈演愈烈,以至于陆玖年身边的人也发现了些端倪。

“不是啊玖年,你还给我们活路吗?你又拿了国奖啊......奖金这么多年全让你拿完了。”朋友撑着脸,唉声叹气道,“都是人,怎么你就这么厉害......”

陆玖年清洗着实验器材,小声道:“期末的时候裕景一直在我身边呢。不是他的话,我可能调整不好状态。”

朋友愣了下,喃喃道:“这样啊......那也挺好,共同进步。你们俩都牛,反正我等凡人是无法企及的。”

陆玖年笑了笑,没回话。收拾完实验器材,他拿上东西,准备离开。

朋友想起了什么,叫住了他。

“哎玖年,”朋友欲言又止,反复思索后,还是开了口,“我们的课题真的要换方向吗?”

“裕景建议我们重新考虑......”

“但这是我们的课题啊!”朋友没忍住,提高了音调急切道。

话出口,他才觉得语气太冲,慌忙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没有说裕景学长建议不好的意思。”

“只是你定的第一版明明就很好了,我们之前也一直是跟着你的思路来的,大家都更喜欢第一版,学长也就是给个建议,你也没必要一定要听他的啊?”

“你之前都带我们得了一回奖了,我们更想纯粹跟着你的构思推进研究。”

陆玖年闻言,怔了怔,随即小声道:“好,我知道了,我和导师商量一下,尽快给大家答复。”

朋友松了口气,拍了拍陆玖年的肩,开玩笑道:“这就对了,你天天裕景长裕景短的,学长管你也太严了。男人,就应该具备反压迫意识!”

陆玖年当时只是笑了笑,朋友却没看出他的勉强。

那之后陆玖年觉察到了问题。

程裕景在潜移默化化地影响、塑造他,像捏泥人一样,一点一点,把陆玖年捏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用言语的,用行动的,告诉陆玖年他不够好,要再向自己靠近一点,再好一点。他离不开自己,只有和他程裕景在一起,陆玖年才是最闪闪发光的那个陆玖年。

这不对,这一切都错了。

陆玖年只觉得头痛欲裂,他想要逃。

他一次两次和程裕景提了分手,哪怕程裕景再怎么挽留,让谁充当说客,他都坚决不再同意复合。

他开始去看心理医生,精神状态慢慢好转起来。虽然他还是摆脱不了无用的社交,但他也多了不少好友。

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正轨。

直到看病回程的地铁上,他蹲下给一个小女孩儿扎好了散掉的辫子。

他被拍下,发到了网上。

铺天盖地的热度席卷而来,他被称作“校园男神”“白月光学长”“最符合青春文学男主的面孔”,一大堆和他本人背道而驰的标签打在了他身上,他又被裹挟着推至了大众视野之下。

他开始没办法静心学习,因为教室前后挤满了想要拍他照片发到网上去蹭热度的人。导师让朋友暂时担任项目组长,因为每当他奔赴实验室,实验楼下总有要堵他的人,他们吵闹的声音,楼上四层都听得见。

他的生活开始丧失隐私,走到哪里都要面对无数窥视的眼神。精神状态再次崩溃,他不愿意走出宿舍门,也不想再和人交流。

程裕景就是这时重新出现在陆玖年面前。

他温柔地开导他,劝慰他,替他解决麻烦,帮他摆平问题。

陆玖年再次被人偷走了信任,他相信最狼狈不堪时也能接受他的人不可能背叛他,他相信这一次,程裕景不会再让他失望。

然而命运喜欢开玩笑,信任和真心也轻易给不得。

他的走红,让所有人自然而然为他打上了“名利丰收”的标签。有些曾经深埋的嫉妒的种子,于此时再度萌芽,野草般生长。

陆玖年被好友举报论文剽窃,学术不端。

证据确凿,百口莫辩。

陆玖年四处寻找解决办法时,却接到程裕景一通电话。

“我要去美国了。那边课题组需要我,开了很高的价。”

陆玖年怔住了,随后他笑了,笑出了眼泪。

他哑着嗓子道:“程裕景,你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我抄没抄,你是清楚的吧?”

“防人之心不可无。玖年,这是你的失误,我不想为你买单。”

“原来如此”陆玖年冷静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地步,“我不再是你能拉出去炫耀的完美恋人了,我不再光彩夺目,没有价值了,是吗?”

“你未必也太恶意揣测我了。”程裕景淡淡道,“你还是想想以后的出路吧,学术污点不是什么小事。”

“程裕景”陆玖年很轻地道,“这次一过,算我把之前你帮我的教我的全还上了。”

“我前二十多年太顺风顺水了,我当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报应,让我遇上你这个人渣。”

“我要你知道,我的人生被你毁不了。这一切的一切,搞不垮我。”

他一字一顿道:“我希望你命够硬。因为你在美国的每一天,我都会祈祷你快点去死。”

“滚吧,滚的离我的人生越远越好。”

后来,陆玖年做出了谁都没想到的决定。

他不干了,转身进了娱乐圈。

能让人绝望的,有时也是新的机会。

陆玖年快速振作了起来,抓住了一闪而过的机遇。

他知道他会做的很好,他知道他真的会名利双收。哪怕命运把他推上了另一条轨道,他怕他并不喜欢,并不向往,这依旧会是他陆玖年的康庄大道。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他狠狠地打了程裕景的脸,还上了程裕景临走前补的那一刀。

陆玖年靠在酒吧的门口,看着迷离灯光下畅饮的人们,呼出口气,拉高了自己的口罩。

算了。

一切都过去了,不值得追忆,不值得遗憾。

他没必要因为曾经的破烂事糟蹋自己的身体,明天有戏要拍,今晚还有人要见。

他再度看了眼内场,然后没犹豫,转身就要离开混乱之所。

但没等他的手碰到酒吧大门,他听到坐在门口卡座的几个女生,正扯着嗓子大声交谈着什么,言语间,有自己熟悉的名字。

“真的劲爆死了,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不太看好,成箫是什么货色我可太清楚了,让他守身如玉?做梦呢吧。”

“是啊,不过他这次坚持了好几个月,我本来都要对他改观了,结果......啧啧啧。”

“这都二半夜了这热搜还能被抬上来,看来跟咱们一样抱着看戏心态的不少啊,这会儿还在吃瓜一线呢。”

陆玖年不确定自己是被酒吧吵闹的音乐震坏了耳膜,或是别的什么。

但有一瞬间,他的世界,听不太到声音了。

凌晨三点钟,成箫毫无征兆从床上惊醒。

卧室的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猫正趴在窗户下,盯着户外幽暗的月光。

成箫拨弄了拨弄头发,光着脚下床,将猫抱到了一边,重重关好了窗户。

他坐回了床上,想要闭眼重新入睡,心却怎么也不踏实。

莫名其妙地,他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

屏幕上蹦出了三个来自余忆南的未接电话。

一瞬间,成箫明白了一切。

他迅速打开热搜,果不其然地看到了一条热搜。

“疑似出轨?陆玖年丈夫成箫被拍与高氏集团千金约会”

热搜排名不高,应该是余忆南通宵压制的结果,就算这样,也仍在前五十悠悠挂着。

成箫一秒也没犹豫,他打开手机通讯录,抬手便要打给陆玖年。

他不管陆玖年醒着睡着,看到了还是没看到,他必须意识到的第一时间就给陆玖年一个解释。

他不愿意冒让陆玖年误会的风险。

他号码还没拨出去,一通电话先打了进来,屏幕上陆玖年三个大字直直撞进他的眼。

成箫立刻接通,放在耳边:“喂,玖年?你现在在哪儿?”

可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却不属于陆玖年。

“是......呃,傻先生吗?是这样的,陆先生在我们的特别包厢里喝醉了,现在人有点......额,不太容易控制情绪。他清醒的时候留过这个号码,让我们有事就打您的电话。”

“考虑到陆先生身份的特殊性,您方便这会儿来一趟照顾他一下吗?”

完了,全完了。

成箫绝望地想。

这十成十是看到了,百成百是误会了。

轻则家破人亡,重则他这一个月都别想吃到顿好的了,哪种意义上的吃都是。

他慌忙抓起床头的裤子,肩膀和耳朵夹着手机,一只脚往裤子里跳。

“好好,我现在过去,你地址告诉我一下。”

酒保温声道:“Nuts酒吧,您可以导航一下。”

成箫闻言,单脚跳都跳不稳了,差点崴了过去。

这他妈,还是家gay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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