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

作者:致哈莉特

“唉!来几个人帮我把下学期的书一起搬上来!”

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儿扶着班门框,向门内探头,冲屋内众人喊道。

她抬手指了几个人,点到的人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起身,带着情绪站在了她身旁。

“还有你。”

她走到了教室第二排,靠走廊侧窗户的位置,敲了敲身前人的桌子。

成箫埋头写字的手一顿。

他放下笔,将面前的练习册收了起来,推开椅子起身。

“去哪里搬?”他问道。

“不是叫你搬书,”女孩儿摇了摇头,冲他指了指后门,“吴老师叫你过去找他。”

成箫点了点头,绕开了门口堵着的众人,朝教室后门旁的办公室走去。

等他人离开,周围的人才敢和为首的女生打听情况。

“哎,班主任找他干嘛啊?”

“不知道。”女生耸耸肩,“反正没坏事,他好学生嘛。”

成箫推门走进办公室时,吴立群正接着一通学生家长的电话。

成箫没出声打扰,安静站在靠墙的一边等待。

他穿着灰白相间的校服,领口系地规规矩矩。衣摆有些泛黄,像是同样的衣服,被不讲究外面料地洗了好多次。

刚上初中的年纪,他个子并不怎么高,只是有些太瘦,衬得整个人看上去纤细修长。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还有点长,不怎么有型地耷拉在额前。

那时的他没办法用“张扬”“肆意”这种词来形容。他很普通,标标准准的学生样。

吴立群的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接完,他看见站在门边的成箫,冲他招了招手。

“蒋箫?过来吧。”

成箫抬起脚,走到他身前,恭敬道:“吴老师。”

吴立群抬眼看着面前的男孩儿,察觉到了成箫的拘谨。

“不用紧张。”他推了推眼镜,放缓了声音温声道,“我找你来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问题。”

他将面前桌子上的成绩单拿起来,递给成箫。

“这个学期末的成绩已经出来了,这上面写着的是你三个学期的综合排名。”

成箫怔了怔,一时竟有些犹豫要不要拿起来看。

吴立群暗暗观察着他的反应,笑着开口:“不用担心,是很不错的成绩。”

成箫于是拿起来看了看。

年级第五。

毕竟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情绪免不了都写在脸上。他面上露出些喜色,整个人都更生动了些。

“这就开心啦?”吴立群笑道,“那我要是告诉你,还有好消息呢?”

他从抽屉里拿出份文件,递给了成箫。

“校领导那边综合考虑的你的情况和在校表现,决定帮你申请助学补助。之前联系你报名参加的数理尖子生培训营也给你留的名额,费用笑里面来出。”

他看向成箫,后者正将文件紧拽在手里,看得认真仔细。

他目光不自觉的柔了下来。

“领完通知了,就早点回家。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

作为班主任,他了解班上每个学生的情况。而这无数个学生里,成箫的情况算得上比较特殊。

他是单亲家庭,只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姓也是随母姓。

成箫的母亲,那个朴素却美丽的女人,吴立群也只在每学期末的家长会上能见到。

第一次见她时,她虽然衣着普通,面带愁容,但气色不差。她来敲他的办公室门,求他帮一帮她和她的儿子。

“我知道这种要求很过分很无理,也知道我一个稳定工作都没有的女人,说这种话出来很难让人信服,但这笔钱我会还您的,一定会。请您相信我。”

她语气恳求,却不卑微。她向他鞠躬,这时吴立群才想起她口中的“蒋箫”是哪个孩子。那个男孩儿爱笑,懂事,每次在路上遇见他时,总会朝他鞠一躬。

或许是想到了那个孩子,他动容了,选择了帮助他们。

自那之后他的卡上每到月末便会规律性的多出几百或几千块,他便知道了她真的在努力还钱,为她自己赚回体面和自尊。

再几次见到她时,她的面色一次比一次差。后来他才知道她流了一次产,还得上了棘手的肺病。

吴立群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些时候不幸总会于一个人身上重复降临,也弄不明白怎么会有像她一样的人,无论怎么受摧残,依旧不弯脊梁。

她这次会开心吗?

毕竟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

吴立群忽然希望成箫能快点回家。

“这几个,结一下。”

怀里抱着的东西放在小卖部收银台上,成箫指了指,对面前的收银员道。

“今天放学这么早啊?”陈英一边扫商品码,一边问道。

“不是,”成箫摇头,“我今天没晚留。”

“哦,这样。”

陈英从柜台下掏出塑料袋子,替成箫把东西装了进去:“给你装好了,一共四十三。”

“还是记在你妈账上了。”

成箫接过袋子,小声道:“谢谢陈叔。”

“客气。”陈英摆了摆手,“对了,你妈她最近怎么样?还能来上班吗?”

成箫脸上露出了笑:“她身体好多了。就是心情还是不太好。”

“我妈说再过两个星期,她就来帮您打下手。”

陈英闻言松了口气。

“不急,还是得先把病养透彻。”

门口的铃声响了,零星进来了几个客人,陈英冲成箫道:“行了快回去吧,我也来客人了。”

“替我跟你妈道声好。”

成箫从小卖部出来时,赶上下班的点。街上的行人和车子都多了起来。

他和蒋曼容租住在离学校不远的街区,紧挨着农贸市场和老人才市场,拥挤熙攘。蒋曼容生了几场大病后,他们就搬到了这里。

蒋曼容文凭不错,读过大学,还是最不错的几所之一,她身体还好的时候,找到过几份不错的工作,他们跟着蒋曼容的工作地点住,要比现在住的好上一些。但她总是莫名其妙的被辞,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租房地点也跟着变了又变,到最后反倒是病倒了不能干活了,才安顿了下来。

成箫站在街道旁,狭小的路口没有红绿灯,电动车自行车机动车挤在一起,行人在缝隙里穿梭着抵达街对面。

成箫踮着脚小心翼翼从中穿行而过,好不容易到了路对面,抬手发现陈英给他的袋子破了个小洞。

他盯着看了看,最后把袋子抱在怀里,用胳膊堵着,往家里走。

成箫那年十二岁,但有些东西他不是不懂。

蒋曼容仍然年轻,病痛没能带走她的美丽,她本身的性格也好。无论是陈英,还是吴立群,屡屡向他们伸出援手,都并非是大公无私。

他们有所求,但不代表他们不是好人。成箫年少,却分得清真心和别有图谋。

无论是陈英还是吴立群,都能给蒋曼容有保障的生活。成箫盼着蒋曼容好,但他也知道,蒋曼容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她不是没有将自己托付给过别人,不是没有相信过别人。但她一片真心换来了那个男人的骗婚跑路,到最后钱也没了,孩子也没保住。

她的身体也是从那个时候垮掉的。

不仅仅是身体状态在变差,蒋曼容的心理状况也越来越堪忧。

大病要花钱,积蓄都用来医治自己。蒋曼容一心觉得,是她自己想要追求幸福的自私,害了成箫。

没有钱,成箫被迫放弃了太多资源。竞赛,夏令营冬令营,尖子班……

她活在自己强加给自己的愧疚中,一日比一日颓废。

迈进楼道,成箫拉了拉书包背带。

那里面装着漂亮的成绩单和培训营名单。

她看了,心情会好一点吧?

成箫隐隐有些期待。

他加快了步伐,朝小区门口走去。

一直以来,他回家走的都是同一条路。但不知为何,今天的小区门口似乎格外拥堵,一些行人无所事事地晃悠在门前,像是在看什么,还有些骑着车子的人把车停下,对着小区门口正拍着什么。

成箫小心地绕开人群,走进小区前,往旁边看了眼,明白了交通堵塞的原因。

小区街道的斜前方正停着一辆漆黑的轿车,流线的车型,车头上立起的名牌昭示了它的价格不菲。

成箫不知道这样的车究竟值多少钱,只知道无论多少,它都显得和这片街区格格不入。

这或许就是它被围观的缘由吧。

成箫转过视线,没再看那辆车,抬脚迈进小区。

傍晚的时间,小区的院子里总是很多,但今天要格外多一点。似乎都在兴致勃勃地聊些什么,成箫猜测,多半和门口的名贵的车有关。

不知为何,成箫似乎感到有人在看他。他向亭子里看去,众人又似乎只是在聊自己的事。

他向自家楼道看过去,那里站了几个穿着西装的人。他们抽着烟,互相交流着,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低着头从那几个人面前走过。而如果他没有感觉错的话,那几人几乎是目送着他走上了楼。

是他想多了吗?

成箫有些不解。

这样的人,怎么想,也不太会和他们家扯上关系。

他强迫自己忽视各种思虑,吸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迈至家门口。

开心点。

他暗暗想。

他带回家的是好消息,是能让蒋曼容高兴的好消息。

他提起个笑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锁,用力推开了门。

“妈!我回来了!”

他甩掉鞋子,把买来的东西随手扔在鞋柜上,摘下书包,慌慌张张从里面掏出成绩单和文件,抓在手里,从玄关往客厅跑。

“我跟你说,吴老师告诉我了个好消息!他说我能……”

他话没说完,就愣在了原地。

客厅里,蒋曼容正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她面前,坐着成箫不认识的男人。

男人的穿着和楼下站着的人有些相似,可气质却更偏向人们口中所说的上位者。

或许是听见了他的声音,男人转过头看向了成箫。成箫看着男人的面容,不知怎么地,觉得有些熟悉。

“小箫?”蒋曼容从椅子上站起来,有些紧张地看向成箫,“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我……”成箫抓紧了手里的东西。

出于一种直觉,他不想让自己要说的话被男人听见。

蒋曼容见他半天说不出话,小声问道:“怎么了?”

成箫小心翼翼地看了男人一眼。

注意到他的举动,蒋曼容似乎才回神,有些生硬地开口。

“看我,我都忘了跟你们介绍。”

她走到成箫身旁,扶着他的肩,对男人道:“这是小箫。”

她又将成箫向男人推了推。

“小箫,”她艰难开口,“叫爸爸。”

爸爸?

他忽然不太明白蒋曼容的意思。

这个男人日后会变成他的继父吗?他们又要搬家了吗?

他都不认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会对蒋曼容好吗?

他咬了咬唇,小声开口。

“我能先叫叔叔吗?”

蒋曼容怔住了。

她有些慌乱的拍了拍成箫的肩,低声斥责道:“说什么呢?这是你爸爸啊……小箫,你得叫爸爸。”

“没事,不急。”男人沙发上站起身,走到了成箫面前。他微微弯腰,视线和成箫平齐。

他语气温和,面色和善,像是不想让成箫感到冒犯或害怕。

“是我缺失他的童年太久了。”

他扶住了成箫的肩,温声道:“没关系的小箫,你叫我叔叔就行。”

那是成箫第一次见到成弘量。

早已接管了成家,年轻的,人模人样的成弘量。

就是那一刻,年幼的成箫意识到了自己和面前这个人的血脉联系。

原来男人面孔的那股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源头竟然是他自己。

十二年来蒋曼容对于他的生父闭口不谈,成箫从不去问,但也会有这样那样的猜测。

他或许是被蒋曼妮领养的,或许父亲是做什么保密工作的不能露面,又或许是他的生父早早就死掉了,却独独没想到他的生父会是个衣冠楚楚的有钱人,开着名贵的车,还有一群穿西装抽名烟的下属。

这不现实,他也不喜欢。

他没回成弘量的话。

气氛有些尴尬,蒋曼容诗图打圆场。

“对了小箫,你刚刚进门的时候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是不是?”

她低头看着成箫,也看着他手里捏着的几张纸。

“是你手里拿着的这些吗?我看看……”

她探身,从成箫的手里接过了成绩单和文件。

回来的这一路,成箫幻想过无数蒋曼容可能有的反应。

欣喜,雀跃,感动,欣慰……

哪一种,都不是面前这样的平静。

她只是粗略扫了一眼,便匆匆对折,没再看第二眼。

“妈……”成箫拽了拽蒋曼容的袖子。

“嗯?”蒋曼容似乎才回神,“啊,挺好的……”

“是什么啊?”成弘量忽然站起身,笑着问道。

蒋曼容有些刻意地撩了撩耳边的碎发,眼神闪躲。

“哦,就是些成绩什么的。”

“我也能看看吗?”

蒋曼容的手下意识往后藏了藏,她脸色有点发白。

“没有……他考的不太好。”

成弘量却弯了腰,径自从她手中抽出了那张已经被折的不成样子的纸,展开来细细看了看。

“年段第五名?这还叫不好啊。”

他笑着刮了刮成箫的鼻子,成箫没来的及反应。

“小箫真聪明。”

直起身时,他冲蒋曼容柔声道:“曼妮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蒋曼容僵硬道:“没有的事……曼妮她,挺好的。”

“她什么样,我了解。”成弘量淡淡道,“她那样骚扰你们,你还能把小箫养的这么好,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话说完,转而对成箫道。

“小箫,我和妈妈聊点事,你先回屋里休息,好吗?”

成箫看向蒋曼容,站着没动。

蒋曼容艰难冲成箫笑了笑:“去写作业吧。”

成箫执拗地没走。

“去啊。”蒋曼容提高了声调。

成箫最后看了眼她,走到玄关提上书包,回房间关上了门。

那天蒋曼容和成弘量究竟聊了些什么,不管是以前还是后来成箫都不曾知晓。

只知道在那短暂的二十分钟里,有人拍板订钉,给两个人的人生赋予了截然不同新轨迹。

这轨迹通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最终却都躲不了悲哀与毁灭的命运。

成箫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时,推开自己卧室的门跑了出来。

蒋曼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不远处的地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成箫出来,她回过神,迅速整理好了表情:“功课做完了?”

“嗯。”成箫点头道。

蒋曼容闻言,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个真心的笑。

她冲成箫招手,成箫走近了她,被她揽在了怀里。

“我们小箫真的棒,都能去培训营啦!”

成箫靠在她怀里,也笑了起来。

“吴老师说我中考肯定能考的不错。”

“那当然啊,”蒋曼容干脆道,“那可是我儿子,妥妥的中考状元。”

是的。

成箫的眼里有着憧憬。

他会考的很好,到市里最好的高中。

他会早早拿到保送名额,到一所好大学。

他会打工赚钱养家,给他和蒋曼容换个更好的屋子住。

只要再等等,等他长大就行。

成箫后来回想,觉得那时的自己愚蠢又天真。

活在等待和对未来生活美好期待里的人,没能力改变现状,也不敢去探寻过去。

从不确定的未来里汲取那么一点点活下去的动力和希望,最后只能看着想要爱的人死在自己前面,恨的人儿孙满堂。

像个没能力的废物一样。

那天结束后,蒋曼容似是突发奇想,说要带他去改个名字。

她说既然他现在有爸爸了,那就最好随父姓。

成箫硬着声音对她说自己不想改,她只是笑了笑,像之前无数次一样把他揽在怀里,下巴靠在他的肩上。

当时成箫只以为她心意已决,不愿意再听他多说什么。

经年后再去看,却发现原来那是一句隐晦的“她也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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