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情

作者:致哈莉特

“最低温度九度,可能伴随中到大雨,如果有还在下班路上的朋友,请注意通勤安全……”

成箫坐在熄火的车里,空调关上了,只有电子显示屏还亮着,播放着情感电台的广播。

凉气从车外渗进来,成箫一手捏着烟,另一只手没忍住摸了两把胳膊。

太冷了。

他干脆把烟熄灭,推开门,走下了车。

广播里说的兴许没错。天是阴沉的,暗灰色的云遮盖着,看不见落日也难见月亮。

要下雨了。

他想。

要赶快了。

不远处,员工正拿着把扫把,不紧不慢地清扫着园门口被风吹落下来的树叶。成箫扭头锁上了车,朝着员工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好。”他低声道,“墓园现在还开着吗?”

“你来晚了。关了。”老人随口道。

“是吗。”成箫自言自语道。

见他没走,老人收了扫把,抬起头看向他。

天色有些暗了,老人凑近了点才看得清成箫的样子。

“门没关,想进去就进吧。”他看着成箫的脸,忽然道。

“谢谢您。”成箫松了口气,小声问道,“我能在里面呆多久?”

老人又低头开始清扫路面,闻言,漫不经心道:“你随意吧。”

“我就住那边那屋子里,要走的时候敲窗户叫我。”他指了指不远处。

成箫朝他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了个夜晚值班的屋子。

他面前,老人一直观察着他,没挪开视线。

“你有多久没过来了?”老人又突然发问道。

成箫愣了愣,实话实说:“挺久了。上次来得是五六年前了。”

“还是来看你妈?”老人接着道。

成箫有些惊讶,他点了点头:“是。来看我母亲。”

老人没再说话。

成箫和他就这么无声地站了会儿,片刻后,他抬脚走向了墓园。

他在一块石碑前站定。

那上面镶嵌着逝者的照片。

照片上的蒋曼容笑容很淡。或许是摄影师按下快门时,她还没找准焦点,眼神像是在看着远方,在想念着谁。

成箫静静站着看了会儿,片刻后,他蹲了下来,靠近了石碑。

“妈。我来看您了。”抬起手,他轻轻擦拭着已经被风刮地尽沾灰尘的照片。

“隔了这么久了,您还记得我上次来时的样子吗?”

石碑触感冰冷,成箫的手冻得有些僵硬,他收了回来。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替他讨回公道。我总觉着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才配见你,总想着这一天来得不会很晚,现在看来,我还和当初一样天真。”

照片里的人笑的温柔,如果还活着,或许就会把他拥入怀里,轻轻喊一声“小箫”,那他就没这么难受了,那他就能忘记一切烦心事了。

可现在她只是这么淡淡地笑着,不会有声音,不会有回应。

“你问我现在?我过得还行,有钱有房有车……”

他顿了顿,露出个笑:“还娶了个漂亮老婆,虽然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类型。”

“但你应该会喜欢他,他人聪明,嘴还甜,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

“我本来是打算带他来见你的,但计划没赶上变化,我自己一个人先来了,你不会不欢迎吧?”

公墓园里太过寂静,他的话隐约听得到回声。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盯着乌云密布,不见星月的天。

“蒋曼妮来找我了。”

“她还像以前一样疯,像个没驯服理智的神经病。”

“她骂你了,我打了她一巴掌,我挺解气的,不知道你听了之后解气没。”

成箫轻笑了声:“成家人都跟她差不多蠢,拼了命的给我找各种麻烦。”

“解决不了?那不能,你不看是谁的儿子,这点小事。”

“我只是……会有点累,歇一阵子就好了。”

“真的……只需要歇一阵子就好。”

他将双手迈进手掌,深呼吸了几口。

他又有点想抽烟了。

焦虑烦躁从来没从他心头彻底消失,想不起时他还是正常的他自己,而一旦想起,他便成了它们的奴隶。

“你知道吗?我其实想过算了的。但每次这种想法出现,我都觉得我大逆不道。”

“我的命是你给的,我是你养大的。你离开,成家上上下下都是凶手,我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我也是罪人。”

他脚下,地面上星星点点的水印很快连成了密密麻麻一片。

“下雨了。妈。”

他喃喃道。

一时间,他竟希望这场雨干脆下得大点再大点,大到足够他能在这场瓢泼中窒息,就这么结束在这里。

不需要人记得他,不需要人想起他。

前十几年他为了蒋曼容的爱而活,后来他为了恨而活。

活来活去,当一场雨模糊了所有边界时,他才发现天地之大,没了那些爱恨,他单薄的如同一张白纸。

他靠着石碑,闭上了眼。

呼吸和心跳都放得更缓了些。

他觉得自己正在和石碑旁的那些藤蔓同频,血脉缠着根茎,慢慢长成相同的模样。

可下一瞬,一股强力忽然将他拽起,他倒入了一个人伞下,一个人怀中。

“你要死啊?!”

陆玖年仰着头看他,眼里的害怕和在乎像另一场雨,倒置着以相反的方向将成箫吞没。

“为什么不接电话?啊?”

“你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两整天!柳卿联系到我的时候我吓死了你知不知道?!”

陆玖年声音都不稳了,他解开自己的外套搭在成箫身上,把人往自己的身边拉近了些。

“刚下了飞机我就问了柳卿跑过来找你,到这儿就看见你跟没气儿了一样往那儿一坐。你一到下雨天就吓唬我是不是?”

他踮起脚,和成箫额头相贴。

“你别吓我了,你好好的。”

他们谁也没闭眼。

咫尺距离,互相看入对方的眼底,就像要共同溺死在同一片海。

成箫觉得,自己依旧单薄惨白如一张白纸。

可这世界上却有人那么傻,执拗地以他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