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起来的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又过了半个月。
这一天,颜喻忙里偷闲空出一下午的时间,他从城南买了些江因喜欢吃的糕点,带进了宫中。
他决定得突然,进了宫才想起这个时间点江因正跟着谢太傅学习,他正准备等一等,门外就传来江因的哭嚎声。
颜喻神色一厉,快步往外走,脚刚踏出门槛,就被埋头逃窜的江因撞了个满怀。
江因撞得呲牙咧嘴,抬头看是颜喻眼睛瞬间就亮了,他连忙抓着颜喻的袖子往人身后躲:“舅舅,舅舅,你快救救稚儿,先生要打我。”
江因喊得凄厉,不待颜喻黑着脸哄人,谢青生就已经绕过石柱追了上来,江因看见他举着的戒尺眼神都变了,一个劲儿得往颜喻怀里扎。
见颜喻在,花白着胡须的谢青生也不怕,威胁道:“陛下,您若不放开丞相,老臣就连着丞相大人一块打。”
江因一听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连忙松开颜喻,慢吞吞挪到谢青生面前,摊开掌心,垂着脑袋道:“先生打吧,打了朕就不能打舅舅了。”
还知道自称“朕”,颜喻失笑,看着人被打得通红的手掌心,有些心疼,只是他不能妨碍谢青生在江因面前的权威,没有出声阻止。
谢青生抽完皇帝的掌心就将戒尺收了起来,朝颜喻行了一礼,对后面红了眼的小皇帝道:“过来,给丞相大人说说陛下是因为什么挨打的。”
江因撇着嘴,从袖子里翻出个枯树枝做成的简陋弹弓,呈给颜喻:“朕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上课玩弹弓了。”
颜喻把弹弓拿到手里,对谢青生道:“太傅辛苦,颜某定会好好同陛下讲讲的。”
谢青生摆手:“罢了,知道错了就好,丞相大人进宫一次不容易,今日的课业就免了吧,其余的以后再说。”
颜喻点头,让人送谢青生出宫。
江因凑了个脑袋过来,小心打量颜喻的脸色,见人虽然生气但没有要和他算账的意思,就小心挪到人面前,抓着人的袖子晃。
颜喻叹了口气:“稚儿啊,太傅年纪大了,经不住一连好几次的生气,你不能再这样了。”
江因蔫蔫的,没精打采道:“哦。”
颜喻无奈,揉了揉江因的脑袋:“行了,别不开心了,拿着你心爱的弹弓,我们去武场玩一会儿,但回来要好好听太傅的话,行吗?”
江因把弹弓抱在怀里,信誓旦旦地点头。
这看似很郑重,实则轻飘飘的承诺颜喻一点儿也不相信,他让人带上糕点,领着江因去了武场。
颜喻陪江因玩了一会儿,就有人陆陆续续赶到,下人来报,说是武术师傅带着各位公子来练武。
颜喻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些所谓的公子是三年前被他勒令送进京的质子,虽然当时对外的说辞是让他们进京学习,其实世人都清楚,质子而已,来京进学根本就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颜喻还是做足了表面功夫,虽然他根本就不认为那些权贵养出来的废物会老老实实跟着进度走。
如今,看着跟在武学师傅后面的十数人,才知事实和他想的出入还不小。
林痕走在队伍的最后面,他穿着一身带补丁的粗布短打,衣裳似乎是很久以前的,小得很,手腕和脚腕露在外面,冻得通红。
算算时间,他身上的伤应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为什么,林痕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苍白如纸,三天没吃上饭似的。
颜喻来了兴致,正好江因也玩累了,他就带着江因坐在高台上,准备看一会儿他们的武学课。
武学师傅叫孙听,脸很黑,个子也有点小,不过动作看着挺麻利,他朝高台上的两人介绍了今日的计划,颜喻才知道今日来武场是想让一群公子哥比试切磋的。
一共来了十二人,两人一组分开,每组有一炷香的时间比试,比试过程中,点到即计数,最后以数量大的人获胜;过程中若有人被打倒五个数之内站不起来,则不等香灭直接结束比试。
一群公子哥向来养尊处优,没人督促他们练武,想来也只有三脚猫的功夫,所谓的比试切磋就是解闷用的,江因不知道这些,他一听要比赛打架就来了兴致。
前几组比试的几人颜喻都不怎么认识,好在有孙听在一旁介绍,他也不至于睁眼瞎。
他料想得不错,所谓比试就是小孩子打架,若是中间有人一不小心过火了,就会发展成斗殴互撕的局面。
江因看得起劲,一边看一边往嘴里塞糕点,撑得脸颊鼓鼓的,颜喻提醒了一声“慢点吃,别噎着”,就见最后一组走到了他正前的不远处,是林痕和一个他不认识的少年。
那人也不知怎么长的,比林痕壮了整整一圈,仅看衣裳隆起的幅度就能想象出他身上鼓囊的肌肉,颜喻稀奇,震惊宫中竟然还能养出这样的人。
孙听见颜喻有兴致,就着重介绍了此人:“大人,这位公子名江志通,是宗亲王之子,此人性子执拗,不愿变通,其力气极大,据说年仅十三岁时便能举起百斤巨石。”
颜喻只看了江志通一眼就把目光转移到了林痕身上,两相对比之下,林痕的小身板似乎根本就不够看,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不愿变通还是不懂变通,他知道什么叫点到为止吗?”
“这……”孙听说着一顿,他瞥了颜喻一眼,见人面色如常才压下心中的惊疑,“大人说笑了,江公子不会不懂的。”
“是吗?”颜喻话音淡淡,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孙听回了句“正是”见颜喻不再说话才放下心来,他看向下面迫不及待的江志通,心道懂得有什么用,就算是堪堪点到,也够林痕受的。
鼓声一响,江志通就冲了上去,他一身壮硕的肌肉极有分量,林痕虽然反应及时拿手格挡,但还是被他掼在地上,砸出闷响。
林痕刚爬起来,江志通就又冲了上去。
江志通明显不明白什么叫点到为止,他每一次出手都用尽全力。
而林痕,只是防守。
江因看着下面体型悬殊的二人,担心道:“舅舅怎么办,林痕哥哥要被打哭了?”
颜喻沉眼看着下面的单方面殴打,状似苦恼地思索一番,对江因道:“稚儿若是拿出点奖励作赏,林痕就会非常努力地打架,那样也不会被打哭了。”
江因疑惑:“那拿出什么样的奖励呢?”
颜喻笑了下:“唔……我记得太医院是有一株百年人参的,或许林痕会喜欢。”
江因想不通为什么林痕会喜欢人参,不过他向来觉得舅舅说的都是对的,于是点了点头,身后的王善会意,上前叫停比试,宣布:“陛下口谕,此番比试胜者,赏百年人参一株。”
王善话音刚落,场下就一片哗然,只是碍于颜喻在场,没敢大声说话。
台上的两人倒没什么反应,江志通一直死盯着林痕,仿佛根本就没听见王善在说什么。
至于林痕,原先还躬着腰仿佛下一刻就会被打倒的人双拳骤然握紧,目光茫然了一瞬就转为坚定。
颜喻看在眼里,笑得意味不明。
林痕在听见那声“百年人参”时瞳孔猛地一缩,他抬头,看向神色自若的颜喻,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人参对旁人来说只是个就算拿到也只能束之高阁的药材,对他来说就是救命用的。
颜喻是什么意思?是想逼他赢,还是想拿他渴望的东西逗他,就像之前很多次那样?
不管目的为何,他都得承认,颜喻目的达到了。
林痕紧握的拳头上绷起了青筋,向来只有平静淡漠的眸子掀起波澜。
这场比试,他不打算输了。
比试继续,林痕第一次主动攻击,出的每一招都带着不加掩饰的狠意,江志通力气很大,下手也毫不留情,林痕虽然力气不如他,但胜在身手矫健,勉强没有落下风,场上血迹加深
下面两人打得正狠,颜喻就恹恹地收回视线,他问孙听:“武学课几天上一次,几位公子表现怎么样?”
孙听交代五天一次,并将众人一并夸下来,到林痕时语气就变了:“大人事忙,或许不知,不管是什么课,林公子几乎都不怎么来,就算哪天到了也是态度傲慢,目中无人,所以几位先生都不怎么喜他。”
孙听这话僭越不少,毕竟教书先生根本就没有身份不喜欢这些皇亲,颜喻不置可否,没再说话。
香已经燃了大半,场上的人还在打,林痕占了上风,因为他打起来不要命。
江志通被打趴下,林痕欺身而上,压着江志通用拳头砸,从颜喻的角度,他只能看到林痕惨白的侧脸,以及颧骨上的一片淤青和半边脸上的血迹,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人,犹如恶狠了的狼,颜喻满意地看了会儿,让人把两人拉开。
香未燃尽,胜负已定。
孙听明显没预料到这样的结局,直接愣在了原地,颜喻摆手让人回去,仅留林痕站在原地。
颜喻一步步走下台阶,抬起林痕的脸打量。
少年还没从刚刚的暴虐中缓过神,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看人的眼睛仿佛经火淬过,被眼角的血映得又亮又烫。
颜喻皱着眉头撒手,把随身带的帕子扔到林痕脸上,嫌弃道:“一脸的血,赶紧擦干净。”
林痕被扑了满面的冷梅香惊得一愣,反应过来慌忙接住滑下来的帕子,温热的,带着颜喻的体温,他抿了下唇,犹豫片刻攥紧了帕子,改用袖子在脸上抹了两把。
不知为何,手有些抖。
颜喻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他抽空看了眼江因,示意王善把人带回去。
再转过头时,林痕已经抹完了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大人,我赢了。”
颜喻看着林痕抹完后变得红不红黑不黑的脸,不咸不淡“嗯”了声:“本官会派人把人参送到林王府,亲手交给你母亲。”
林痕激动地点了点头,刚要说感谢的话,江因就从颜喻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林痕哥哥,你好厉害啊,他那么高大,你都能打败他,稚儿好佩服。”
林痕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稚儿”是皇帝的乳名,知道皇帝的乳名不是什么好事,他紧张地看了眼颜喻,见人没有生气的迹象才松了口气。
让皇帝佩服也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谬赞,在下也只是侥幸罢了。”
他脑袋垂下,说得谦逊,肚子却不应景地突兀一叫,其声音之响,成功让在场的人皆是一愣。
林痕一僵,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摆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江因,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跑回去端下来一盘糕点:“林痕哥哥是饿了吗,这些糕点还热着,送给你吃。”
林痕不敢接,可不等他拒绝,颜喻就出了声:“陛下的心意,拿着吧。”
林痕只好接过,江因拍了拍手,高兴地分享:“你一定要吃哦,这是舅舅亲自买的,可香可香了。”
林痕闻言,郑重地点了点头:“谢陛下。”
江因点头,拉起颜喻的手晃了晃,这是想走的意思,颜喻点头,对林痕道:“回去好好养伤,三日之后,我让人来接你。”
林痕呼吸一滞,紧接着就点了头,没有多少抗拒。
颜喻牵着江因离开了。
武场很大,林痕一直站在原地,看两个渐渐变远的身影,小皇帝在一旁蹦蹦跳跳,似乎在分享着什么,颜喻无奈地笑了笑,侧头宠溺地看着人。
夕阳挂在天边,染红半边天际,直至两个身影融进光影里,林痕才低下头,吃了个梅花糕。
软软糯糯,香而不腻,的确是很好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