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来到了十一月末,这一个月来,两人虽然见了两三面,但都没怎么交流,颜喻用完就把林痕踹一边去了,连点温存的时间都不给人留。
这一天,事情不算多,颜喻在宫中陪江因玩了一会儿才出宫,临走前让人去叫林痕。
林痕习惯了夜里被人偷偷运走,今天还是第一次在白天被传唤,更是第一次在宫门处见到颜喻。
他到时,颜喻正朝宫门走来,他应该是屏退了随从,只一个人走在宽阔的宫道上。
深青色的朝服厚重庄严,给颜喻过于惊艳的容貌增添了几分厚重,颜喻看到他的时候眼皮轻轻一撩,冷淡的眉眼多了点颜色,显得亲近了些。
深红的宫墙在这一刻变成只配映衬的背景,见颜喻缓步走来,林痕的指尖毫无征兆地颤了下。
林痕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不知道在想什么,颜喻见状挑了下眉,对于此人的怠慢倒也没有多生气。
“愣着做什么,还不跟上。”颜喻在宫门前转了个弯,喊了声还在怔神的少年。
“哦,好。”林痕应声,快步走上去,落后颜喻两三步跟着。
走出宫门时,乌云堆了多天的天空终于落下了雪,雪花细小,缓缓飘落,叠在两人的肩头。
轻风拂来,卷着冰凉的雪花擦过脸颊,林痕的思绪被鼻尖的凉意冰得清明了些,终于搞明白自己方才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颜喻向自己走来时,他突然惊觉,对这个能轻易拿捏他性命,强迫他做男宠的人,他竟然没有多少厌恶。
细究原因,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林痕跟着颜喻上了马车。
马车中置办了炭火,暖烘烘的,林痕坐在柔软的毯子上,主动倒了杯茶递给颜喻,颜喻看了眼,没接:“不喝,先放着吧。”
林痕把茶杯放在小桌上,纵使不讨厌,他也不习惯和颜喻单独呆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再者,马车中的温度对他来说有点太高了,这才刚进来没多久,他额上就渗出了细汗。
颜喻自然察觉到了林痕的不自在,他没在意,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扔到林痕怀中。
是陆伏烟写给林痕的信。
他当时让那群半大的孩子进京的时候并没有禁止与亲人的来往,只是他们往来的那些信件物品,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
以往这些东西他都让下面的人盯着,若没有问题便不用报给他,后来让林痕近身后,有关林痕的信件就换成他亲自过目了。
只是林痕与外界的联系少得可怜,这么长时间也只有这么一封信,还是他母亲写给他的。
信他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检查信件的事他们都心照不宣,但按理说还是不要拿到明面上的好,他原本也的确是打算让人把信纸封回去,然后再好好交给林痕的。
只是他后来得知了点有意思的消息,变了主意,决定把已经拆开的信封亲手交到林痕手上。
因为他很好奇,林痕会是什么反应。
林痕应该是在出神,信封砸在胸膛上时没能及时接住,之后只能从膝头把信封拾起来,看到拆开过的痕迹时,视线轻微一颤。
他不是不知道往来的信件会被拆开查看,只是他没有想到颜喻竟然会毫不掩饰自己行径地,亲手把信扔给他。
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信纸上是他熟悉的字迹,只是那些字迹很凌乱,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他能看得懂,是他母亲在给他报平安。
可是这封平安信,一字一句,都昭示着他的母亲并不平安。
他母亲精神不怎么好,只能在清醒的时候给他写信,但她若是足够清醒,就不会把这张字迹凌乱的信纸装进信封里,更何况,那前后不搭的语句,分明就是因为她母亲写这封信的时候神志已经不太清楚了。
信纸明明轻飘飘的,林痕却觉得千斤重。
他心乱如麻,也想不通颜喻亲手把信给他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该崩溃的,或者歇斯底里。
可是没有,他早就习惯了将所有情绪吞进肚子里,一个人慢慢消化,纵使这一次耗费了巨大的心力,他还是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把头抬起来。”颜喻突然吩咐了句,语调中带着探究。
林痕手指紧了紧,收拾好表情,在颜喻下一声催促之前,把头抬了起来。
“大人有什么吩咐吗?”他问。
没看到林痕无助的样子,颜喻有些失望,
他让人拿出以往陆伏烟写给林痕的信对比过,十分确定写这封信时,陆伏烟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他也能确定林痕能看出来问题。
他了解过,去到封地后,林修溯待他们母子并不好,之后更是宠妾灭妻,放任他们二人自生自灭。
在他的预想中,林痕得知与自己相依为命的母亲病情加重时,应该是大受打击,哀求他救人或者甚至是一蹶不振的,毕竟要是没猜错的话,之前林痕求生意识那么强烈,就是因为放心不下他的母亲。
可是,与他想的恰恰相反,林痕平静得过分了。
这份平静,和林痕被世家子围攻的时候很像,是一种经历过太多不公与失望后的麻木,至于在表面之下,掩埋于心底的波涛有多大,只有林痕自己清楚。
这样的性子既讨喜又招恨,讨喜在于有人会觉得这样很乖;而招恨,则是因为情绪内化表面不显的孩子更难掌控,这样的人往往冷静聪明知隐忍,更容易往人身上插刀。
颜喻需要乖的听话的,更需要容易掌控拿捏的。
所以,像熬鹰似的,得先把对方的尊严碾碎才行,对于林痕,就应该先把那层表面的平静撕碎。
颜喻想着,冷笑一声,他俯身靠近林痕,目光在对方脸上转了一圈后,停在那双黝黑的眸子上:“林痕,我这儿还有个消息,你想不想听。”
无波的湖面被撞出一道裂痕,茫然无措漏出来,颜喻很满意,漫不经心地等人回答。
信纸被猛地攥紧,挤压出刺耳的“哗啦”声,林痕额头上的热汗已经褪了干净,他开始觉得冷了。
他知道,颜喻要说的,不会是好消息。
“大人,我……”林痕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东西,说不想听吗?可是不听事实就能改变吗?
颜喻看穿了林痕的想法,问:“不想听还是不敢听?”他的声音依旧很冷,像是在冰天雪地里滚过一遭,里里外外都散发着寒意。
林痕到最后也没能给出个像样的答案。
见火候到了,颜喻就没了吊人的心思,他往后靠了靠,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看着林痕煞白的小脸,一字一句残忍道:“陆升派去临溯的大夫还没见到你娘就被林修溯截下了,被买通的活了下来,誓死不屈的两个被你爹送去见阎王了,至于陆升得到的消息——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吧,还用我说吗?”
林痕木纳地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晃晃悠悠的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喊:“大人,到颜府了。”
颜喻“嗯”了声,径直下了车,林痕机械地跟在后面,踩着地面上薄薄的一层碎雪进了颜府。
风不知何时变大了,刀子似的往脸上刮。
林痕能猜到陆升那边收到的消息的内容,只是越知道越无力,素手无策的无力感重重包围着他,勒得他喘不过气。
他也隐隐猜到了颜喻的目的,那人对他的狼狈很满意。
他跟着颜喻近了前厅,看人坐在主位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大人,您有办法让大夫给我娘诊治,是吗?”
意识到颜喻另有目的后,林痕强迫自己从无力中剥离出来,尽力维持着平静,可还是被颤抖的声音出卖了。
他做不到冷静,陆伏烟是世上唯一一个还会对他好的人了。
颜喻撑着脑袋打量人,不屑掩饰自己的心思:“不错,所以呢?”
指甲戳破信纸,陷进掌心,林痕靠手心尖锐的痛意保持着一丝清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哀求又无助:“大人,我已经很听话了。”
颜喻不置可否,他当然知道林痕已经很听话了,只是他要的不仅仅是听话。
鲜血渗出指间,洇红薄而淡黄的信纸,颜喻点着指尖等了会儿,随后起身,慢步走到林痕面前。
林痕红着眼睛看他。
待走近了,颜喻才看清楚林痕眼前早就蒙上了一层水雾,透亮的水珠在眼底打转,再多哪怕一点就会溢出来。
手腕突然被抓住,少年像是抓住救命的稻草般紧紧握着,求他:“大人,我以后也会很听话的,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您救救她行吗?”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下巴滚落,滴在颜喻的手背上,有点烫。
颜喻动了下指尖,心想,这样就挺好。
也正是他想要的。
让林痕知道自己与亲人的生死都捏在他手里,不要试图翻出他的手心,也不要抱任何侥幸。
再者,他也要让对方明白,这世上能让他们死的人有很多,但能让他们活的,只有他颜喻一人。
所以,步入绝境时,就算是求,林痕也只能哭着求他一个人。
颜喻动了动手腕,想抽出来,可是林痕抓得太紧了,他只能抬起另一只手给少年擦了擦眼角的泪,他说:“只要你听话。”
这是答应了,林痕慌忙点头:“我知道的,我都明白……”
泪水决堤,越涌越多。
颜喻给人抹了两下泪就烦了,先前都快被他打死了也没见哭,现在却哭得梨花带雨,眼泪擦都擦不完,颜喻垂下被泪水染湿的指尖,冷声道:“别哭了。”
有威胁的意思。
可林痕压抑太久了,情绪一旦发泄出来就收不住,根本不可能听令,他松开颜喻,垂着脑袋不断地掉泪,哽咽压抑不住,肩膀也有些抽。
实在很让人心软。
颜喻不可避免地想到江因,那孩子心大是真的,能哭也是真的,若真是惹了他还不哄,他能眼泪啪嗒啪嗒掉到天荒地老。
江因的哭声总是很嘹亮,因为他知道会有人哄他,所以即使是哭也带着点有恃无恐的意味;而林痕,眼泪落得无声,哽咽也压在喉咙里,只有实在忍不住时,才会泄出一两声细碎的颤音。
声音小而闷,却震得人心尖发紧。
林痕只比江因大三岁,经历再多,懂再多的事,到头来也还只是个少年。
颜喻心中叹气,他原本是打算再把林痕逼狠一点,毕竟人都是贱的,只有痛极了、绝望了,才会记忆深刻,才会感恩戴德地抱紧唯一一丝希望,不敢背叛。
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可是现在,他突然有点不忍。
算了,他想,以后多的是机会。
颜喻抬手捏了捏少年的后颈,声音温柔了点。
“那现在,要不要看看另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