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适的春天总是过得极快,夏季也在闷热中行至尾声,第一场凉雨突至,拉开秋的序幕。
傍晚还是有些冷的,颜喻百无聊赖地翻着本书,坐在院中的凳子上想。
一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两天,才在这个傍晚止住势头,今天江因因为背书的事闹了脾气,他冒雨进宫哄了半天才勉强消气,撅着小嘴向谢太傅道了歉。
这段时间政事不多,他没着急回去,而是绕到了林痕这来。
他到时,林痕正在看书,浓黑的睫毛垂着,神情专注,连他什么时候走近的都不知道。
等察觉时,他已经坐在了林痕对面。
最近这几月造访的次数有点多,林痕就把以前吱扭作响的凳子换了,弄了个新的,又在上面铺了个棉垫,坐着还挺舒服。
令人困倦的下午在两人闲聊中过去,见颜喻暂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林痕就准备着生火做饭。
这边没有专门的厨房,锅就架在墙边两棵粗壮的老槐树中间,有个简易的木棚罩着,遮点风雨,勉强不算露天,让林痕即使在风雪天也能弄点吃的,不至于无声无息的饿死。
明明是个大而荒的冷宫,有林痕打理,倒也不怎么荒芜。
只是偌大的院子还是很空旷,除了那两棵槐树,再没有像样的花草。
院中有两条铺了石子的小路,一条由西宫正门通往房门,另一条则是连着房门和那口简陋的老锅,第二条路明显铺得没有技术水平,应该是林痕自己弄的,就是不知道这孩子从哪整来的石子。
剩余的土地长了些刚成形的小草芽。
初秋已至,新生的草芽生命力并不旺盛,嫩绿中混着秋意的黄,简简单单点缀在褐色的湿土中,虽不及精心打理的花园赏心悦目,倒更容易让人平静下来。
颜喻翻看着林痕还没看完的书,时不时瞧一眼被锅下的火簇映得面色发红的林痕。
烟火气蒸腾,颇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书是颜喻早就看过的,通篇冗杂的大道理,密密麻麻的小字让人头疼,唯有林痕写在上面的笔记可以一看。
少年的字不错,俊秀飘逸又收放自如,和他人一样,分寸感刚刚好,时不时越界一下倒也不让人烦,挺新鲜的。
这或许也是他能留林痕在身边这么久的原因吧。
颜喻兴致缺缺,又草草翻了几页就把书扔到一边,踱步到林痕身后。
林痕见状,回屋给他搬了凳子来。
不久前还在天际流连的太阳彻底落下,只留下一点淡黄的余韵,掩在云层后,还不如灶膛中的火苗明艳。
火光渗出丝丝暖意,林痕看着人,心中暖流涌动。
他挪了挪小凳,靠近颜喻些许。
颜喻在打量冒着白烟的锅沿。
“米粥得小火慢煨,不然米粒会很硬,也不香,还得等上一会儿才好。”林痕以为颜喻饿了,他掀开锅盖用木勺搅了搅鼓着小泡的米粥,细心解释道,“就是光有白粥太寡淡了,反正时间还早,这正好有肉,一会儿还可以混着青菜炒一炒。”
颜喻不饿,他只是远远闻见清甜的米香,以为做好了,过来瞅瞅,没想到还得再等一会儿,粥需要小火慢煨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不曾下过厨,不了解里面的度,更遑论炒菜。
林痕倒挺明白。
“你很懂做饭?”颜喻盯着柴火上跳动的火光问,这不是林痕第一次做饭给他吃。
林痕第一次给他做的是清汤面条。
当时还是盛夏,一场雨来得突然,雨势浩大,豆大的雨滴砸得脸生疼,当时他还在林痕这边,走倒是能走,就是不太值当。
于是林痕自告奋勇给他做了顿饭,清汤面条,他在一旁看着,做得不错,但他只当林痕瞎猫碰上死耗子。
毕竟步骤只是揉面切条扔锅里然后捞出来,很简单的样子,他觉得他也能做好。
那晚他们两人还做了一场,就在林痕的房中,床很硬,铬得他背疼,但胜在环境新鲜,感觉意外得不错。
就是清理起来有点麻烦。
后来他时不时在这吃顿饭,林痕也有了常备食材的习惯,也正是因此,内务堂也不敢再苛扣这边的吃食。
“不能算懂,只是做得次数多了,有点经验。”林痕说着,脚踩住一根稍长的木棍,一手用力将其掰成两段,然后将短一点的那段扔到火中,接着用一根看着烧过很多次的木棍在锅底搅了两下,让火烧得更均匀。
很熟练的样子,颜喻心想,反正要是他的话就直接一根塞进去,等前面烧完了后半段自然就可以推进去了。
林痕回头就看到颜喻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锅底,很轻地笑了下,把手中的另一半木材往前递了递,问:“还是有点趣味的,大人要不要试试看?”
颜喻瞟了眼林痕带着笑意的眸子,应该会是很新奇的体验,他的确挺想试试,但还是矜持着没有动。
林痕见状嘴角划过一丝淡淡的无奈,两人相处快一年,他也从中摸出了点规律,此人位高权重是不错,却和朝中迂腐的老臣恰恰相反,颜喻其实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
只是碍于身份和处境,他必须摆出老成持重、不苟言笑的样子,因为只要他暴露出哪怕一丝的弱点,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东西就会咬住不放,直到把颜喻从高位上拉下来撕碎为止。
他看得清楚,颜喻只有在面对亲近信任的人的时候才会卸下防备,比如江因比如容迟比如刘通。
至于自己,勉强沾上一点边,有时候能窥探到对方矜贵傲娇偏又好哄柔软的一面。
像只矜贵的猫,爪子很锋利,挠人也疼,可若是哄好了,它就会咕噜着翻个身,容许你揉一揉软乎乎的肚皮。
“那大人可以先帮忙照看着火势吗,内务堂送来的肉是一整块,我得去切,然后再把菜洗一洗,若是等粥好了再去可能会太晚。”林痕说着,摆出苦恼的神情。
颜喻垂下眸子,看了眼林痕手中的木材,顿了片刻,接到手里。
“谢大人,”林痕适时出口,“看着火小了就往里放些柴火,火大的话就停一停,把柴火往外抽点或者用那根棍子捣几下。”
颜喻顺着林痕的指示看过去,矜贵地点了下头。
“那辛苦大人啦,我去准备要用的食材。”
这话倒也不是说辞,他快步进屋,用最快的速度把东西准备好,回来时就见颜喻正对着锅底皱眉头。
而不远处有一抹黑影,在他看过去的瞬间闪到了墙后。
是传消息的暗卫。
应该是要紧的事,不然不会追到这儿来禀告,林痕眸色暗了暗,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
他蹲在一旁摘菜,没有往前靠。
“你是几岁学会的做饭?”颜喻依旧专注地盯着火势,头也不会地问。
“应该是……十岁左右吧。”林痕想了想道,时间太久远,他都有点记不清了。
“十岁,”颜喻重复了遍,“你那时候有灶台高吗?”
好直白的疑惑,林痕抬头,看坐在矮凳上和灶台差不多高的颜喻,回答:“差不多吧,我记得当时要搬个凳子站上去才能看见锅里的东西。”
陆伏烟疯的时候,他还没有八岁,刚开始林修溯的态度并不明显,下人揣摩着,不敢真对他们不敬。
没过两年,他们母子就被彻底放弃,下人最会见风使舵,又因为他母亲精神不稳定,都跑得远远的,后来见捞不到油水,又开始落井下石。
刚开始他还会争,只是他每争一次,那些人就会报复到陆伏烟身上,他做不到时时看护,就只能忍辱吞声。
“……当时的处境很不好,就只能自己摸索着弄,食材是当了我娘的嫁妆买的,做出来的东西很难吃,不是太生就是糊了,好在能吃。”
摘好菜,用井水淘了两遍,林痕挪到颜喻身后,看了眼锅底的情景。
火苗缩成小小一簇,渐渐微弱。
颜喻手中拿着木材,却不放进去,他跑神了。
是因为刚刚暗卫传来的消息吗?
林痕心绪一沉,打起精神道:“大人或许不知,我第一次炒的菜是白菜炖肉,肉是卖菜的大娘看我可怜送的,很小一块,我拿到后特别高兴,只想着终于能碰荤腥了,却忘了自己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熟,于是就把夹生的菜端到了桌上,一顿饭吃完,我娘还好,我的肚子却是疼了一整夜。”
正说着,颜喻扔下柴火转头看他,脸色被火光映着,蒙上层暖意,鼻尖不知何时蹭上了灰,很浅一个黑点,趁得皮肤格外白。
林痕抬手试探,颜喻没有阻止。
指腹很小心地蹭上去,抹掉,收手时抬眼,撞进颜喻黑沉似水的眸子里。
这眸色太深了。
不详的念头渐渐清晰,林痕苦笑:“当时我娘还安慰我,说比她第一次在战场上做得好多了,她说她当时在草地挖了几个挺好看的蘑菇,用火烤了烤就吃了,差点因此敲开了阎王殿的大门。”
可怜又有些好笑的故事,颜喻的反应却有些沉重,他道:“你娘是个很勇敢的人。”
在颜喻堪堪记事的年纪里,战乱不休,他听过很多遍陆伏烟的名字。
世人盛赞陆家将才频出,就连那龙凤双胎,也皆是不凡,儿子随父出征,早早就运筹帷幄。
而女儿,隐名埋名混进军中,赤手空拳战出英名,后来身份败露,皇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扬声高叹“巾帼英雄”。
之后诸事混乱不休,她也走出了自己想走的路,只是现在看来,终点并不尽如人意。
“所以……是我娘出什么事了吗?”林痕紧握着拳头,试探着问。
林痕果然很敏锐,颜喻没回答,只是道:“粥差不多了,端进来吧,菜就别弄了。”
颜喻端着米粥进屋,颜喻指了指房中唯一的凳子,对林痕道,“坐吧,有什么想问的便问。”
林痕没有坐,只是问:“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还算可以,神志挺清楚的,只是……估计撑不过这个冬天。”
林痕手心紧了紧,反应不是很大,他知道陆伏烟的状况,明白颜喻派去的大夫不会不尽力,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只是……太突然了。
“刚来的消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该告诉你,虽然很残忍。”
清醒着痛苦,总比蒙在鼓里浑然不知好。
“是这样的,谢大人。”林痕还捧着那个烫手的碗,却感觉不到痛,只有麻木。
颜喻摸了摸林痕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娘的信这两天应该就到了,以后你们的信,我会派人专程去送,那样会快些。”
临溯到京城,传个信件至少要一个多月,若是颜喻派人,只要十多天就能送到。
这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谢大人。”林痕又说了遍。
饭没吃成,颜喻离开了。
林痕坐在凳子上,盯着莹白的米粥发呆,粥熬得比想象中好。
想当初他最第一次熬米粥的时候,生怕饭做不熟,于是一直往锅底添柴火,等察觉到味道不对时早就糊了。
本该纯白的米粥泛着黄,上面飘着炭黑的浮沫,都苦了。
当时母亲难得清醒,很耐心地安慰他,说“没关系,已经很好了”。
林痕把粥喝下去了,苦的,比当年糊得彻底的那碗还要苦。
之后一直等来信,盼了三天,终于等来了一封。
写信人却不是陆伏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