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伏烟被接了回去。
林修溯做足了表面功夫,府中灵幡翻飞,灵堂烛火不息。
前来吊唁的有不少当地百姓,他们大都上了年纪,面容沧桑,身形佝偻,双目含泪。
林痕无法现身,只能站在酒楼里,遥遥望着。
他看那些老人互相搀扶,颤颤巍巍跨过林王府门前那道,对他们来说太高大的门槛,眸光微动。
“林公子应当不知,当年小姐身份暴露得突然,很明显是被陷害的,一时间,满国上下皆是鄙夷刻薄之声,他们不知道小姐在战场上杀过多少敌人,也不知道小姐身上有多少伤,只抓着不守妇道的言论,谩骂不止,”钱守站在林痕身边,话音中似有哽咽,“陆老将军有心相护,却又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没有人给林痕讲过这段往事,他也就一直以为那段历程满是荣誉夸赞,毕竟,皇帝曾出口盛赞过她。
钱守看出林痕的疑惑,感叹道:“事情愈演愈烈,是北疆的这些百姓看不下去,自发组织起来,他们一步一步走街串巷,收集了足足有一万五千多人名的万名册,千里迢迢送往京城,为小姐求情,他们在上面写‘不知女子为兵何罪,只知救我者,非满口荒唐指摘之人也’。”
“你能想象吗?”钱守声音变的远了些,他仿佛又置身于当年情景,满目感慨,“他们大都不曾进过学堂,大字不识几个,就连名字,都是由零星几个认字的写在一旁,他们再攥着毛笔,一笔一划抄到布帛上的。”
“所以,当年先帝迟迟不管,之后又极尽赞美,有一部分原因是被逼的?”林痕虽是在问,但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谁知道呢?也不重要,”钱守笑了笑,“她又不需要旁人为她正名。”
林痕点了点头,又看向不远处。
几位女子相携而来,她们大大方方走在街上,不像中原腹地的女子那样用面纱将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她们臂弯挎着小巧的竹篮,篮子里面装满开得正盛的,不知名的白色野花。
几人踏进林王府。
微风袭来,垂落的灵幡动了动,林痕似乎闻到了,那些白色小花的清雅淡香。
……
林痕一直守在府外,直到陆伏烟风光下葬,他在坟前跪了一天一夜,起身告别。
日夜兼程。
回到京城,已是十一月中旬。
太阳只在西山头留有小小一点轮廓,天地一片昏暗,林痕走进颜府时,下人正在掌灯。
淡黄的光色渐深,林痕脚步很急,几乎跑起来,又在看到光影中的人时戛然停住脚步。
他没想到颜喻会在院中。
碰面来得猝不及防,颜喻眼中浮现惊讶,林痕只顿了一瞬,就丢了矜持加快脚步冲过去,撞了人满怀。
他带着一身舟马劳顿的寒气,抱得颜喻更加惊讶:“不是说还要三四天才能到吗?”
“嗯。”林痕当然不会说他一路几乎没怎么睡觉,只把脸埋在对方颈窝,感受属于颜喻的温热,这样能让他安心。
他明明比颜喻更高大一些,此刻却恨不得缩成一团,全塞到颜喻怀里。
颜喻失笑,有些无奈。
林痕抱得更紧了些,这一程他经历了太多,一人时并不觉得多累多苦,可看到颜喻,那些疲惫就涌了上来,把人抱住时,竟然还生出了一些委屈。
像只跑丢了的大狗,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讨安慰,颜喻心软,揉了揉对方的脑袋。
林痕终于出声,闷闷的:“颜喻……”
“咦,林痕哥哥羞不羞呀,稚儿都已经不用舅舅抱了,林痕哥哥竟然不仅要抱抱还要摸摸头。”
江因惊掉了刚捡的石子,他骄傲地挺起胸膛,食指戳着脸蛋,下巴扬高,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俩小孩让颜喻心脏软得一塌糊涂,他拍了拍林痕僵住的后背,回应江因:“是有点羞,还是稚儿更厉害一点儿,已经是个小大人了。”
“那当然啦!”江因被夸,更得意了,“林痕哥哥太羞了,还让舅舅抱着呢,你说对不对呀,刘伯伯?”
“哈哈哈哈,陛下说的可太对了,就是这样。”刘通声音爽朗,慈祥,藏着点幸灾乐祸。
林痕越发窘迫,再抱不住,缓缓松开手,见江因脚下躺着一堆石子,石子堆成扭曲的图案,旁边还有一堆下人眼观鼻鼻观心,垂着脑袋装聋哑。
原来是江因来颜府玩,他终于知道颜喻为什么会在院中呆着了。
林痕后知后觉脸颊开始发烫,怎么就没注意到呢。
他手脚有点不会摆了。
颜喻看得好笑,林痕回来得突然,他还没惊讶中缓过劲就被抱住了。
小孩刚失去亲人,他的确该迁就着哄一哄,再者,林痕这满心依赖的样子让他很受用。
反正在场的都是心腹,他就没提醒。
只是没想到江因会突然扔出如此惊人的言论。
江因惊讶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就又把注意力放在了堆石头上,继续兴质勃勃地玩耍。
林痕慢慢挪到颜喻身侧,看对方昳丽的眉眼溢出温柔,正看得出神,那双眼睛就忽然面对他,多了点严肃:“这几夜都没好好休息?”
林痕下意识摇头否认,见颜喻挑眉,又点头。
颜喻顿了顿,吩咐方术:“去找个镜子来。”
林痕有点不知所措,他觉得颜喻好像生气了,又好像没有,于是问:“很狼狈吗现在?”
颜喻把他上下打量一番,面容憔悴,衣裳也皱巴巴的,他越看越嫌弃,心想得亏是林痕一下子冲过来,没让他没看清,不然他说什么都不会接住他,点评道:“还行,比乞丐得体一点。”
林痕生出点委屈。
镜子拿来,他照了照,立刻倒吸一口凉气,倒也不是脏,就是头发被吹得炸了点毛,嘴唇干裂,眼底乌青,像只被风干了的鬼。
“……对不起。”林痕半天憋出一句道歉。
“行了,原谅你了,”颜喻嫌弃道,“去收拾收拾,然后回来吃饭。”
说罢,林痕肚子很应景地叫了两声。
颜喻无奈,叫了俩暗卫下来帮江因摆石子,速度上来倒也没让林痕饿太久,吃过饭,颜喻派人送江因回去,带着林痕回了卧房。
收拾干净的林痕又变成了世家贵公子的摸样,只是瘦了很多,骨相越发明显,少年气也随之褪去不少。
房中烧着炭,颜喻着中衣坐在床沿,林痕靠着他,粗略地讲了遍经历,着重交代了陆伏烟当年坠马的事。
"就这些了。"林痕讲得嘴巴有点干,下地去倒水。
他的中衣有些松垮,直身时不显,弯腰时布料顺从垂下,勾勒出明显的身体轮廓,宽肩窄腰,看得颜喻口干舌燥。
欲念压了三月,还真是难为人。
他打量着林痕,道:“你还真敢说,就不怕我顺着这条线索摸下去,把你们林家连根掀了?”毕竟,他正愁找不到由头。
“那我就要感谢大人了,”林痕回答,“所以大人能找到证据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的确很难找,”颜喻换了个姿势,撑着下巴倚在床头,“不过也不是必须要用证据,捏造一个也无妨,只要达到目的,真假并不重要。”
颜喻说完,又觉和林痕讨论这个话题太奇怪,林修溯毕竟是人家亲爹,林痕就算再恨也到不了整死亲爹的程度,于是收敛心神,不打算再谈。
林痕却不这么觉得,他问:“既然如此,大人为何不早早寻个由头将其除掉,那样岂不是更省事。”
颜喻颇为欣赏林痕的平静,回道:“由头的确很好找,但之后的麻烦并不比他还活着少,仔细算一算,不值当。”
见林痕不解,便问:“你娘没有和你解释?”
林痕摇头。
颜喻有些惊讶,见林痕喝完水,就招手让人回来,坐在他身边:“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林修溯若是死了,北疆这个大庸门户谁来守?谁敢守?江姓亲王还是朝中将领?”
林痕皱眉想了想,摇头,颜喻给他解释:“若是派亲王去,我该给他多少兵呢?多了怕反,少了怕把城池守丢;若是将领,谁能胜任呢?我朝向来重文轻武,这么多年也就陆家子弟能堪大任,陆升是个忠心的,或许可以让他去,可是陆家世代为将,根基就在北疆,我若放他去了,和放虎归山有什么区别,他在那一呼百应的,时间一长,谁能保证他不会生出异心。”
“若把军队主力换了呢?”林痕问。
“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可拿哪一部分来换呢?南边的首先不行,南北对调,是让一群水军打匈奴,一群旱鸭子划船打水战吗?再说东西,两处主要是各位王爷的封地,兵力是先皇划过去的,虽说不归属于他们,但也轻易动不得,不然他们若拿君恩圣令闹起来,也够朝廷喝一壶的了。”
颜喻拍拍林痕的肩头:“你爹毕竟不姓江,也没有祖上庇佑,心思就算藏不住,只要朝廷不做伤天害理给他递把柄的事,他就不敢大张旗鼓地造反。现在看看,是不是维持现状更好一些?你娘应当也考虑到北疆的处境了,不然以她的能力,冲动劲儿散后若还想除掉他,还是很容易的。”
林痕想了想,转过头来盯着颜喻的眼睛,提出另一件事:“那刚见面的时候,你还要杀我,不怕他以此为由造反吗?”
颜喻闻言失笑:“众口铄金,明明是你惊扰圣驾在先,我可是在理的一方;再说了,我是轻易不动他,难道他就敢轻易动我吗——诶!”
颜喻话音未落,就被林痕扑倒在床上,后脑勺砸在锦被中,不疼,就是有些懵。
林痕整个压过来,和他贴得密不透风,呼吸扑在颈窝,很痒,他以为林痕伤心了,好脾气地给少年顺背:“行了,这翻旧账的本事是跟谁学的啊,都好久之前的事了。”
林痕不答,在他颈边拱了拱脑袋,闷声说:“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这些的。”
颜喻一愣,惊觉还真是如此,他以前从不会和林痕谈政事,今天怎么就冲动了呢?
还讲了这么多。
一时无人说话,四下寂静,唯有呼吸声交错。
颜喻稍稍转了下脖子,看落在窗纸上的斑驳树影,微晃,就像他此刻的心绪。
他恍然觉得,自己好像要栽到林痕身上了。
还真是荒谬,颜喻自嘲一番,稳下心神,反问:“所以呢?”
良久,无人答话。
扑撒在颈窝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林痕竟是睡着了。
颜喻叹了口浊气,不忍将其叫醒,就把人翻了个个推到枕边,盖上被子。
他刚躺下,林痕就迷迷楞楞凑过来,窝在他胸前。
几根翘起的头发扎得颜喻下巴痒,他抬手捋了捋,收手时顺势将人揽住,闭上了眼睛。
药效作祟,颜喻一连近三月梦魇缠身,这一晚,竟一夜好眠。
林痕在颜府养了数日,眼底的乌青才消散,精神也恢复如初。
这天休沐,两人窝在书房看书,颜喻看了一会儿便腻了,扔书起身。
林痕见他要往外走,连忙拿了架子上的狐裘往他肩上披。
系系带时,颜喻扯了下林痕的广袖,道:“去换身衣裳,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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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意外,这是破镜之前最后一波糖(双手合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