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京郊,鞠城,未及进入,欢呼声就已响彻双耳。

当值的管事认出颜喻,把人领到视野最佳的位置,布置好茶水,退开。

颜喻领着林痕坐下,示意对方往下看。

鞠城设计成了环形,比试的场地在正中间,四周是一层层的座位,座位处于上方,正好俯视全场。

场下尘土激扬,骏马驮着身着劲装的男子,在场地上灵活穿梭,拳头大小的彩球被争抢、传递,好几次眼看就要射入球门,又被半路拦截或从边缘堪堪擦过。

“击鞠?”林痕问。

“嗯。”

他们来得巧,场下一局将尽,目前比分持平,只看谁能挺进最后一球,两方人马你追我赶,斗得激烈。

林痕注意力完全被传来传去的彩球吸引,目光紧紧追随着,没再和颜喻交谈。

颜喻并不在意林痕的怠慢,相反,他还挺满意的,毕竟是专门带人来的,林痕不感兴趣才难办。

正想着,周身忽然掀起一阵高昂的欢呼。

原是分出了胜负。

两方人马主要靠系在腰间的丝带区分,一红一黑。

就在刚刚,在沙漏流尽的紧要关头,黑色队伍中有一人杀出重围,截胡彩球,一杆入门。

“黑方赢了。”林痕终于舍得转过头来给颜喻传达战果,眸子亮晶晶的,明显正在兴头上。

“嗯,看到了,”颜喻反应不怎么大,只是问,“可玩过?”

其余的看客还在吵,林痕没听清,附耳过去,颜喻只好又重复一遍。

林痕摇头:“没有,只在小时候见过几次。”

很小,三四岁的样子,林修溯带他去过几次军营,他在那里面见过,毕竟击鞠本就用于练兵,尤其是骑兵。

颜喻了然,问:"想不想下去试试?”

林痕怔了下,竞技比赛类的项目总能让人跃跃欲试,他的确有点想,不确定地问:“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颜喻无所谓道,他招手让管事过来,“下一场随机局安排他上,去把蜜饯牵来。”

管事在这工作多年,早就习惯了应对客人的各种要求,他刚开始还见怪不怪地点头,却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没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因无他,不过是那匹叫蜜饯的马金贵得很,颜喻从不随便让人骑。

管事想着,探究地看了林痕一眼,想不通这是哪号人物。

林痕一直在看颜喻,没发现管事的异样,等对方离开,他才疑惑地问:“蜜饯是一匹马吗?”

“嗯,很久之前挑的了,一直养在这,”颜喻回答,见林痕表情不太理解,于是问,“奇怪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林痕点头。

颜喻笑了笑,答:“没什么特殊原因,蜜饯是我和容迟一块挑的,他非要用花草什么的起名,我看不过,就与他比酒,赢了但没什么好主意,于是就随手指了桌上的一盘蜜饯。”

他当时纯粹为了膈应容迟,容迟嫌弃,他就用对方常挂在嘴边的大俗即大雅理论回怼,气得容迟三天没和他说话。

那段时光,还挺让人怀念的。

林痕顿了顿,说:“我都没有与你一块喝过酒。”

很平静的语气,颜喻却品出点醋味,他觉得好笑,摆摆手:“行了,下去准备吧,有什么不懂的就问他们。”

“好。”林痕兴致明显下滑,起身离开。

颜喻若有所思地看着林痕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随机局是这家鞠城独创的,规则很简单,就是将所有的人员打散,以抽签的方式组队,如此,整个比赛的走向与结果都不再被轻易预知,趣味性增强的同时,也方便了观众下注讨刺激。

很快,人员依次入场,林痕骑着一匹红棕色骏马,跟在一众人的末尾。

林痕应颜喻要求换了身纯黑劲装,此刻唯腰间有一抹红,是抽完签刚系上去的布条,布条系结之后还有一段游离着,自腰间垂落,戛然而止于膝盖往上两三指的位置,格外扎眼。

明明是条再普通不过的劣质布条,在林痕身上却生出了别样的意味——衣装的轮廓从宽肩处流畅下滑,又在此处被尽数收拢,红带紧紧缠着,绷出令人垂涎的弧度,欲盖弥彰似的,勾得人愈发想要撕开,往里探究。

颜喻表面漫不经心,眸色却是暗了又暗。

恰在这时,管事凑过来,询问颜喻是否有下注的打算。

颜喻收敛了心绪,往管事拿的牌子上看,已经有很多人下注了,但因为是场趣味性为主的随机局,大都图一乐,是以金额都不大。

管事也只是例行一问,毕竟他不觉得颜喻会无聊到参与这样的赌注。

“蜜饯一月的口粮是多少?”

“啊……”管事没想到会突然跳到突击检查上,他愣了愣,随后回答,“回大人,这还要核对,恕在下不能立刻给您准确的数目,但自大人不再来之后,我们一直有请专人细心照料蜜饯,吃住皆选最好的,若真要个数目……我们马厩每半年与贵府账房对一次账,大约二百两上下。”

颜喻点点头,说:“你们这还剩它几个月的花销?”

“嗯……上次对账是九月,今儿刚好进入腊月,正好还有三个月的。”

“押上。”

“……啊?”管事震惊且犹豫,“大人可要再考虑考虑,这样的比赛,十两左右的注已经不算小了,主要是,万一输了,这蜜饯可没饭——”

管事收到颜喻淡淡的一瞥,识趣改口:“好,在下这就记录上。”说罢,忙不迭地退下。

比试已经开始,林痕应该是因为没接触过,动作明显比旁人生疏,鞠杖几次扑空,挥了个寂寞。

整个上半场,林痕都还在熟悉的阶段,临近结束才堪堪挥到一球,还与球门失之交臂。

身边时不时会响起一两声的唏嘘,颜喻并不在意,反正林痕离得远听不到。

林痕学东西很快,一番休息过后,就明显游刃有余起来。

天空逐渐阴沉,酝酿着雨意。

烦闷的空气渐渐让人变得烦躁,颜喻认真看了一会儿,见林痕逐渐放开,驾马在场地中肆意驰骋,就开始变得百无聊赖了。

直到——

不知是不是因为红队一连失了几球心生挫败,除林痕之外的几人明显有点不振,还有一人竟然在一个简单的传球上出现了失误,本该从右后侧方传到蜜饯脚边的球越滚越偏,竟然与蜜饯拉开了足有一人之长的距离。

而前方,正好有两位黑方队员等待截胡。

看客本就有些烦躁,见红方竟然失误到给对方送球,便不再收着脾气,连连唏嘘。

颜喻也开始揪心。

他本意是看这几天林痕强颜欢笑有点心疼,带人出来发泄发泄放松一下的,谁想到他们一个个的这么不争气,一场下去,怕是会让林痕更郁闷。

就在他琢磨着一会儿该如何哄人时,就见林痕双腿夹住马腹,高喝一声“驾”。

蜜饯得令,向前冲刺。

蜜饯跑起来后,林痕攥紧缰绳,同时左脚抽离脚蹬,身子向彩球的方向倾斜,直至半个身子都伏下来,探出去。

右臂长伸,去够滚动的彩球。

可还是不行。

彩球的速度很快,转眼就来到了守株待兔的两人近前,两人一守一攻,志在必得。

千钧一发之际,林痕身子再度倾斜,随着动作,左脚上滑,堪堪勾住马背,同时身子极度下压,几乎快要碰到地面。

姿势太危险了,这要是掉下来,不被马踩死也得落个半残,观众都没想到竟然有人在一场毫无意义的比赛中拼命,发出不少抽气声。

林痕就在这一阵阵的抽气声中挥杆,彩球飞得很高,直接跃过守株待兔的两人,传到同队人员手中,还好对方及时反应过来,挥杆将其投入球门。

球进了,林痕也回到马背上,过程还算顺利,炸出一堆欢呼。

颜喻没忍住皱起了眉,又想起林痕和江折拼命的场景,他算是看清楚了,林痕骨子里有一股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拿命去赌的疯劲,平时之所以让人觉得好欺负,不过是这孩子的底线比平常人低而已。

也正是因为这样,被逼急了才会连命都可以不要。

颜喻只觉心疼,想想又释然了,这孩子因为前半生太苦才会这样,以后,他好生护着便是。

球进之后有几息的空档,林痕直接用袖子把脑门上的汗抹去,回头望颜喻。

呼吸还没恢复平稳,胸膛剧烈起伏,头发也有点乱,但眸子很亮,点了火般。

颜喻是想明白了,但不耽误介怀林痕拿命去搏,他不想搭理,但架不住持续投来的炯炯目光,只好勉强点了下头,算是回应。

林痕见状,腼腆地笑了下,笑意深达眼底。

颜喻还没怎么见林痕笑过呢,觉得稀奇,刚刚的郁闷也随之一扫而空。

之后的比赛红方像是打了鸡血,紧追猛赶,最终以一球的优势反败为胜。

蜜饯的口粮算是很惊险地保住了。

林痕回来时,管事正在向颜喻禀报,下注的人不多,即使赢了也没赚多少,去掉蜜饯的口粮后只赚了三十二两银子。

“给他吧。”颜喻撩起眼皮看了眼兴奋劲还没下去的林痕,吩咐道。

管事得令,捧着银子拐了个弯,林痕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道:“我不要,拿去给蜜饯买干草吧,今天辛苦它了。”

管事见颜喻点头,叹道:“如此倒像是蜜饯自己下赌注赢钱了。”

林痕有些摸不到头脑,他看向颜喻,问:“什么意思?”

“没事,”颜喻起身,“走吧。”

林痕赶忙接过下人撑开的伞,快走两步走在与颜喻并排的位置,雨才刚开始下,细如丝,落在伞面上也没有丝毫声音。

鞠城位于京郊,出来便是荒野,一片空旷,天地静谧,耳边只有脚踩草地的沙沙声。

闲来无事,两人就没坐马车,慢悠悠往回走。

“大人,”林痕突然出声打破静谧,“谢谢你。”

颜喻回头,饶有兴趣地问:“你又知道什么了?”

“知道你看破我伪装,发现我这几天心情不好了,”林痕道,“管事说你已经有好几年没来了,所以,若不是因为我,大人并不会来。”

“还挺聪明。”颜喻也不推脱。

林痕沉默了会儿,说:“你对我真好。”

“知道就好。”

两人又走了一段距离,雨势大了些,雨滴扎砸在伞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好地掩盖了两人的呼吸声,忽然,林痕似乎听见了一声嘤咛。

极微弱,似有若无,应该是小动物的叫声。

颜喻随他一并停步。

环视四周,不远处有一被人踩出来的小道,小道两旁只有零星几棵树,其余便是干枯的草,两人左侧约十步远的位置有一个不算高的干草垛。

两人静静等了几息,才又听见第二声,林痕把伞柄交给颜喻,循着声音往干草垛走去,蹲下身,十分小心地从里面挖出一团小东西。

是一只还未足月的小奶猫,脏兮兮的,毛是类似干土的灰色,湿哒哒地拧巴着,打了结。

它又冷又怕,发着抖缩成一团,被林痕抱回来,捧到颜喻面前。

颜喻下意识后退半步,身子后仰稍许,与脏猫拉开距离。

意识到颜喻的嫌弃,林痕顿住,有点不知所措。

“颜喻……”林痕说,“它快死了。”

颜喻没什么心疼的表情,只瞥了林痕一眼,吩咐道:“把它头扒出来。”

林痕照做,小猫被吓到,“呜哇”一声亮出爪子,林痕视而不见,尽量轻柔地把它小脸从手心挖出来。

小猫脸上脏得很,眼角鼻头都糊着泥巴,泪痕又深又重。

颜喻顿时更嫌弃了。

被惹恼了,小猫睁开眼,露出一蓝一黑两只眼睛,警惕地盯着颜喻,哈气恐吓。

“原来是个异瞳,怪不得被丢。”颜喻道,异瞳好看是好看,在民间却被叫做阴阳眼,代表不祥。

林痕不信那一套,恳求道:“救一救可以吗?不管的话它会死的。”

颜喻没多少同情心,也不怎么想救一只丑猫,但今天出来是为了哄人的,要是林痕再因为一只猫伤心起来,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自己拎着。”

颜喻扔下话,径直离开,林痕抱着又脏又丑的猫,他不要和他共撑一把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