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林痕是真的稀罕半路捡的那只丑猫,几日来不是粘着颜喻,就是守着猫,有时甚至想两全其美,抱着猫凑到颜喻身边。

颜喻刚开始还有点嫌弃,后来便任由林痕折腾了,反正不过一只连牙都还没长齐的猫,又翻不了天。

奶猫小小一只,的确翻不了天,却能把他顺滑的衣角抓出无数细碎的线头。

现在就是如此。

颜喻扔下笔,面无表情地垂眸,打量脚边那只把他衣裳当爬架的猫,这才短短几天,这猫就已经胆子大到如此地步了。

都是林痕和刘通宠出来的。

颜喻挑眉,动脚踢了小玩意一下,对方当即在地上滚了半圈,翻出吃得格外圆润的肚皮,张着嘴伸着爪子朝天瞎比划。

颜喻:“……”

好蠢一只猫。

“怎么了?”正在看书的林痕察觉到这边的动静,放下书问道。

“无事,”颜喻收脚,若无其事地端正身子,又问,“刘伯说,你想给它取个名字?”

林痕把猫抱了起来,回道:“嗯,一直都有这个打算,只是前两天它的情况有些糟糕,就没提,现在可以了。”

“哦,听你的意思,是已经想好名字了?”颜喻问。

“是,”林痕揉了揉小猫背上的灰毛,道,“叫金乌。”

“金乌?那个三足乌鸦?”

颜喻怀疑自己幻听了,特意求证一遍,却见林痕坚定点头,他又看向林痕怀里的猫,生死关走过一遭,又瘦又小一只,此刻正把林痕当爬架,颤颤巍巍地往人肩头爬。

颜喻摇头,说:“给一只猫安上神鸟的名头,你就不怕它压不住?”

“压得住的,我相信它,而且,我不信那些东西。”林痕说。

颜喻无奈,倒也不至于逼着林痕改变主意,只好点点头表示同意。

得到允许,林痕当即就笑了,他抱着猫喊了两声“金乌”,试图让一只还没断奶的丑猫接受它的新名字。

颜喻看了一会儿,虽是有些不忍心打断这样有趣的场景的,但还是道:“你离宫太久,为防生出不必要的麻烦,今日便回宫去吧。”

林痕一怔,意识到自己离宫太久,都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么多天被刻意压下的恐慌开始生长,他比谁都明白,只要自己还是质子一日,与颜喻的身份隔阂就始终存在。

他根本就不可能以质子的身份和颜喻走完一辈子。

更悲催的是,他渴望和颜喻并肩而站,却没有能力改变现状。

林痕神色黯淡下来,抱紧金乌,沉默着点头。

颜喻并不知林痕心中所想,只当他舍不得小猫,他叹了口气,掏出一枚腰牌推到林痕面前:“这个,你拿着。”

腰牌是铜制的,带着肃杀的光泽,林痕放下猫,拿起查看,才发现腰牌背面刻着繁复的纹路,纹路正中间,是一个“颜”字。

他不解地看向颜喻。

“这是我名下的腰牌,拿着它,你便可自由出入皇宫。”颜喻解释道。

他以前只当林痕是个随叫随到的小男宠,并没给对方联系自己的机会,可那天他已经给出去了一辈子的承诺,自当认真履行,这腰牌,是该给出去的。

林痕摩挲着腰牌上的纹路,感受指腹传来的冰凉触感,心中泛起苦楚,却也满足,他问:“大人就这样信任我吗?就不担心我拿着腰牌做出背叛你的事?”

这问题的出现明显不合时宜,颜喻却笑了笑,道:“你安心收下便是,这点信任,我还不至于吝啬着不给。”

林痕闻言挽起嘴角,真心地笑了,他说:“谢大人。”

林痕收了腰牌,却没随便使用。

他一直惦记着要做梅花酒的事,日日盼雪,却不见雪来,好不容易等来一场,还是雨夹雪。

再等下去怕是会错过花期,林痕只好退而求其次,拿着腰牌出宫。

看守宫门的侍卫见是颜喻名下的令牌,也不过多盘问,利落放行。

雨雪交加,落地几乎成冰,天地皆是惨淡的冷灰色,湿寒一片,冻得梅花都变得无精打采。

林痕小心折下几枝开得正艳的红梅,按着步骤亲力亲为,终于在除夕之前酿好两坛。

封坛埋酒时,颜喻也在。

年关将近,颜喻一直忙得脚不沾地,这天,他费了好大功夫才终于腾出小半天的时间来陪林痕。

因着实在拿不出精力陪林痕一同劳作,颜喻就让人搬了个凳子,坐下来。

腿上盖着厚毯,身侧燃着炭火,难得的惬意自在。

埋酒之法多有讲究,光是深度都至少要在三尺以上,足有半人之深,林痕不愿假手他人,一个人吭哧吭哧地挖。

自打入冬以来,就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土地很干,挖起来格外费力。

颜喻见林痕额角渗满了汗珠,出声提醒:“累了就歇歇,时辰尚早,不必急于一时。”

林痕却摇摇头:“就快好了,挖过上面一层,下面就简单多了。”

颜喻没试过,不知道林痕说的是真话还是单纯执拗地想一口气干完,他没有问,点点头让林痕继续。

过了会儿,林痕开口:“今年真是奇怪,这马上就要入春了,竟然一场雪都没有下。”

颜喻闻言抬头往上看,万里无云,一片晴朗,这一年的最后几天,丝毫没有下雪的可能。

“少了场瑞雪。”颜喻道。

世人常言“瑞雪兆丰年”,其实不无道理,大雪一下,笼罩整片大地,它既有助于土壤保持水分,又能给田地里的庄稼提供一床天然的保温棉被。

一场适宜的雪,总能让人对来年多几分期待。

“是这样的,也不知道新年过后,会不会下一场补上空缺。”林痕应了句,没在意,继续埋头挖土,准备埋酒。

可惜一语成谶,希望落空。

春节过后,没有落雪,甚至之后的大半年,都没见着一场像样的雨。

大庸西北诸城因此大旱。

河流枯竭,大地干裂,去年辛勤播撒的种子还没长出麦穗就已枯死,数千亩良田颗粒无收。

急报从西北快马加鞭送达京城时,林痕正在颜喻身边。

今年的夏天尤其炎热难熬,即使已至夏末,闷热还是经久不散,憋得人几乎要喘不过气。

林痕额头渗出汗珠,可惜他无心去管。

因着颜喻的准许,他这半年旁听了不少政事决策,自是知道西北旱情的。

早在三月前,旱灾的苗头刚刚显现时,朝廷便免了西北的赋税,一月前更是打开国库,送了批粮食过去。

“怎么样,情况好些吗?”林痕关心地问。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颜喻脸上布满愁容,他摇了摇头,道:“更差了,闹了饥荒,死伤百余人。”

林痕震惊:“怎么会?不是算过的,百姓的存粮加上朝廷的救济,就算是难了点,但至少撑到入冬是没问题的啊。”

颜喻摇头,心事重重道:“那是最理想的情况,先不说灾荒之前百姓家中是否有存粮,光是赈灾的粮食,一路运送过去,真正到灾民手里的,定然也十不存一。”

官员贪污,靠克扣赈灾粮发国难财的事件屡见不鲜,林痕不是不知道,可没想到他们竟会如此堂而皇之,难道就仗着天高皇帝远,朝廷一时半会儿拿他们没办法吗?

林痕越想越愤恨,问:“既然知道是沿途的官员动了手脚,那可否彻查,让他们把吞进肚子里的都吐出来?”

颜喻捻着信纸看林痕,回答:“自古以来,不管是朝廷还是地方,官员贪污互惠之事屡禁不止,他们之间早已形成错综复杂的关系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彻查,谈何容易。”

林痕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想接受。

因着少时的亲身经历,他最懂食不果腹的痛苦,也深知身处其中是何等的绝望。

存亡之际,百姓将希望寄予官员,祈求救助,可那些被他们看作衣食父母的为官者,却借机从天灾苦难中攫取利益,贪得无厌。

林痕手心收紧,手背攥出青筋,他不甘地问:“难道只能任由他们如此吗?”

察觉到林痕语气中过重的情绪,颜喻转过头来,就见林痕垂着睫毛,神色黯然不甘。

他有意宽慰两句,可事实摆在面前,纵使描绘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什么,思及此,便歇了心思。

恰在这时,房门被敲响,是容迟,颜喻端正神色,让人进来。

容迟显然也已收到消息,进门时一脸凝重,还没站定就急忙开口:“颜喻,我给你说,那——”

声音在看到一旁的林痕时戛然而止,颜喻看过来,他便说:“颜喻,我是来同你告别的,随便说些体己话。”

后三个字咬得很重,傻子也能听出来是要赶人的意思。

颜喻只好捏了下林痕的手:“你去转告刘管家,让他今晚不用为我准备饭食了,然后趁天色还早,回宫去吧。”

林痕本就不喜容迟,如此一来,厌烦更甚,心中还有淡淡的委屈,只是他面色依旧平静,识趣地应下,离开。

等确定人走远,颜喻才开问:“怎么样?”

“不怎么样,和你料想的一模一样。”容迟朝颜喻比了个大拇指,“粮食一路过去,沿途官员多多少少还知道收敛,只克扣了一成左右,可粮食从西北那几个郡县走过一遭后,连三分之一都没剩下,若是以前,我真不敢相信那群老头子的胃口竟然这么大。”

"正常,若是以前,他们就算贪,也绝对不敢贪这么大的数目,"颜喻神情淡淡,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惊讶,“现在若不是江棣明里暗里逼他们交粮,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做到这一步。”

“我让你查的赋税问题呢,可有眉目?”颜喻又问。

“基本上差不多了,从江棣到封地之后,当地百姓每年上缴的公粮增了小半成,并不多,在能接受的范围内,可就在四年前,缴纳的税粮直接翻了一番,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却又碍于威压只能听从,也正是因为如此,这几年老百姓入不敷出,本就活得艰难,家中没有存粮,摊上旱灾也才格外难熬。”

颜喻沉吟一番,说:“也就是说,那个铁矿,是在四年前发现的。”

西北多荒地,即使开垦出来收成也并不理想,江棣既然要挖矿私造兵器,定然要供养劳动力,钱财可以耍赖不给,但粮食却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江棣缺粮,就只能往下压榨,增收税粮是一来源,另一来源,便是西北各郡县官员年年的上供了。

俗话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官员供出去的粮食,追根溯源还是来自百姓。

可今年偏偏大旱,土地没有收成,官员压榨不出来粮食,可江棣又要得紧,他们没有办法,便只能铤而走险,从朝廷下放的赈灾粮里挖。

颜喻思索着,将江阳城郡守请粮的奏章批红,扔到一边。

容迟从袖中掏出一份名单,展开递给颜喻:“喏,那帮蛀虫的名字都在上面了。”

颜喻接过粗略扫了一眼,和他料想的差不多,都是一群拿钱求官的混账玩意儿。

大庸选拔官员的制度并不完善,早年更是混乱,甚至盛行过一段时间的买官风,后来虽已被先帝明令禁止,但因原本的官员已成体系,便没往前追溯,让这群钻了空子的人继续兴风作浪。

没想到,时隔多年,此事的弊端一显现便是致命的。

颜喻抬头,和容迟对视一眼,道:“我稍后便会召群臣进宫讨论下派第二批赈灾粮的事,粮队送往西北,少说也要十八九日,你可有把握完成我们的计划?”

容迟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立刻动身前往西北,虽不能保证,但一定会尽力。”

“好。”颜喻点头。

容迟临走又想起什么,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颜喻,没忍住问:“你和你的小男宠,吵架了?”

颜喻摇头:“没,怎么这样想?”

“我进来时看他有点不对劲,那小孩一直都沉得住气的,今儿竟然目露凶光,格外不忿,就差把愤怒都写脑门上了,我还以为他是知道我们计划了,然后和你据理力争大吵一架了呢。”容迟说。

颜喻正准备出门,闻言动作一顿。

他们的计划——早在知道江棣手下有私矿的时候,他与容迟就已经着手准备扳倒江阳王了,可惜一直苦于找不到机会,直到这次天灾。

一月前送出去的第一批粮,他早就知道不可能顺顺利利交到百姓手上。

因为粮队走得慢,防守松,绕路多,这桩桩件件,都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因为他需要证据,需要拿捏住能彻底按死江棣的把柄。

至于后果,大旱至今,死伤近千,往后二十日,情况只会更严重。

林痕若是知道其中有他纵容——颜喻想起就在刚刚,林痕满目愤恨的样子,只觉头疼。

容迟恍若未觉,只问:“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你总得和他讲明白,这是我们目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吧。”

颜喻却摇头,说:“他不必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