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自那天枯坐一夜,于凌晨下了令后,颜喻再没过问林痕的事。

但很多事情不用他问也会有人呈报。

比如审林痕的人是韩至,一个光是拿出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的人。

下人来禀时,颜喻正在练字,韩至二字未及落下,他的手臂就已不受控制地僵住,笔尖顿在宣纸上,洇染出一团刺眼的墨斑。

颜喻垂眸盯了那团墨点良久,才放下笔,将这张本就满是错字的宣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段时间心烦意乱过了。

颜喻慢慢抬头,还是没忍住,问了句:“可有用刑?”

对方是韩至手下的人,闻言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大人,还没有,我家大人想听您的指示。”

“本官的指示?”颜喻重复了一遍,自嘲地笑了笑,也对,林痕毕竟是从他府里抓走的,京城上下也无一不知林痕是他放在身边宠的人。

韩至要询问他的意思,实在无可厚非。

颜喻闭了闭眼,道:“本官既已将人送过去,自然不会再出手掺和,转告你家大人,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徇私。”

未及说罢,对方脸上就浮现错愕,颜喻没再说什么,待人应了“是”就让人退下。

彼时正值深夜,身侧的灯火脆弱摇晃,把他的影子衬得淡淡的,映在身旁。

那里,是林痕为他研墨时时常站的位置。

目光在空荡处停留许久,颜喻才敛袖出了书房,走到寂寥的夜空之下。

他知那人为何错愕。

不过是这京城中,连个没有名号的小官小吏都知道,林痕那个少年是他最宠爱的,他也从不舍得让旁人动他分毫。

如今,却是直接狠心把人扔到阎王手里了。

可笑又荒唐。

很快,颜喻又彻底忙了起来,再没心思琢磨这些。

身处封地的诸王频频上奏,一边威逼着要个最终解释,一边又冠冕堂皇藏起尾巴说要进京来保护皇帝。

颜喻深知自己是不占理的一方,只能一遍遍来回周旋,又在被逼无奈之时许下年前必会给出满意答复的承诺。

之后,他便更加忙碌,直到程风来报,说已经查出济源山上刺客的来历,他们是被赵文毫雇来的。

“赵文毫?”颜喻听见这个名字,回想了好一会儿才和当年见面时那个面容浮肿的跋扈世家子对上号。

“正是,属下还得知,自济源山行刺一事出现后,赵大人就禁了儿子的足,此后赵文毫再没跨出赵府一步。”

颜喻想了想,感叹:“那想必是赵公子自以为是过了头,竟瞒着亲爹把自己送出去给旁人做了刀。”

“可惜我们目前只有两个刺客的口供,并无其他证据。”

颜喻闻言却笑了笑,道:“这不是正好给他们捏一个证据吗?”

程风不解,疑惑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我们不是还有个亟需解决的悬案吗?”

……

冬月中旬,距上次行刺事件不超半月,皇宫之中又有刺客闯入,直抵诸位公子的住处,意欲行刺。

幸好颜相未雨绸缪,早早就加强了皇宫戒备,是以刺客还未及伤害诸位公子,就被尽数抓捕。

先是众目睽睽之下,刺客身上被翻出赵府信物,又是审讯之时,刺客为保命供出幕后指使之人是赵家的小公子赵文毫。

闻及消息,颜相皇帝震怒,下令查封赵府,将赵渊一家打入大牢。

彻查赵府时,官员又在赵文毫的房间中翻出其与刺客密谋济源山刺杀的信件。

自此,赵家双重罪名彻底坐实,抄家灭族。

……

一连数日的筹谋忙碌像是耗尽了大半生气,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颜喻按了按胸口,抬眸向远处眺望。

入目是一片迷蒙的白,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悠悠扬扬下了一天,依旧没有止息的迹象。

颜喻披着狐裘坐在凉亭下,身边的炭火烧得正旺,他的手脚却还是一片冰凉。

刘通瞅着颜喻惨白的面色,倒了杯热茶推过去,见颜喻不喝,他就苦口婆心地劝道:“这钱大夫昨日刚强调过,少爷这几天不能再吹风,这雪也大了,咱回房吧。”

颜喻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刘通终于松了口气,正要扶颜喻站起来,就见纷纷扬的大雪中走来一个人。

颜喻记得此人,毕竟前几天刚见过一面,他推开刘通过来搀扶的手,问:“可是审出了结果?”

对方躬着腰,站定后匆匆忙行了一礼,道:“没有,韩大人说无论如何逼问林公子都不开口,只一直重复要见您,说见不到您他什么都不会说。”

颜喻闻言皱了皱眉,抿着无血色的唇没说话。

对方还在继续交代:“韩大人说接着用刑怕会伤及林公子性命,想问大人您可否愿意去一趟。”

“一句话都没交代?”

“正是,审问至今,只一直重复强调要见您。”

一片寒雪飘进来,落在指尖,颜喻垂眸,看莹白的雪花一点点消融,变成一滴小到几乎看不见的水珠。

刘通听说过韩至审人的手段,也不难想象林痕需要多大的毅力也才撑过了这些,让一个活阎王束手无策。

他离得近,能看到颜喻眸中的动容,道:“少爷要不就去一趟吧,是非因果总要见见面弄个清楚。”无论结果如何,都好过一个人在这黯然神伤。

后半句刘通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颜喻蜷了蜷手指,站起身,无力道:“带路吧。”

刘通听见,赶忙吩咐人去给马车添炭火,不然,他真的怕颜喻会直接晕倒马车里。

府门还没出,就又有人来,对方一身深褐色官袍,肩头厚厚一层雪,头顶冒着热气,明显是匆忙赶过来的。

邱勇见颜喻要外出,扬声阻拦:“大人,微臣有急事禀报。”

颜喻停住脚步,邱勇是他安排查抄赵府的主官,所谓急事应该是和赵家有关,可他又实在想不出在尘埃落定之后还能有什么要紧事。

他让旁人候在原地,自己上前几步扶起邱勇的手臂:“邱大人莫慌,随我去书房吧。”

邱勇摇头:“大人,赵府的事情还没处理完,就在这儿说吧,微臣怀疑林王也参与到了这次刺杀中。”

邱勇哆嗦着手从袖中掏出一枚红色玉佩,呈在手心。

颜喻只看了一眼就瞳孔骤缩,恍惚间似有一股恶寒笼住肉体,把他冻到僵硬,让他摆不出该有的疑惑表情。

邱勇并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自顾自地说:“大人您看,这是一枚由和田红玉打造而成的凤形佩,据老臣所知,此类玉佩举国上下只有一枚,就在林王妃手中,而这枚本该在溯城的玉佩,却出现在了赵府书房的密室中。”

天地皆白,对比之下,邱勇手中的红真的很刺眼。

过了良久,颜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有无仿造的可能?”

邱勇笃定摇头:“莫说这和田红玉何其难寻,就连这凤形非皇帝特允也是无人敢用的,再者,有一秘闻大人或许不知。”

邱勇把玉往颜喻眼前推了下,指着凤眼处让颜喻看。

“当年那枚和田玉并非全然无暇,而是有一道不算明显的裂痕,那裂生在中上部,不可弃也不可用,难倒了很多能工巧匠,直到有一人提出可将此裂作为凤的眼睛,或许能化瑕为瑜,作点睛之效……就在这,大人请细看。”

颜喻顺着邱勇的指引,寻到了那道很浅的裂痕,心中巨石也轰然压下。

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

“大人,林王驻守边关,一旦生有反心则非同小可,老臣请求大人暗中彻查此事,以便早做打算……”

等候着的几人快被冻僵了,邱勇终于将玉佩交给颜喻,转身离开。

“大人,是否可以启程了?”传话小吏见人走了,小跑到颜喻身后问。

颜喻没有转身,也不再往前走,他说:“不必了。”

“可……”

“你回去吧,转告你家大人,也不用审了。”

小吏不敢问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只得一脸茫然的离去。

刘通也很困惑,他走上前小心拍落颜喻肩头小小一层的白雪,正要安慰,就见几滴鲜红从眼前滑过。

落在地上,洇成一朵朵殷红的梅。

他后知后觉,手猛地一颤,急忙喊了声“少爷”。

颜喻抹掉嘴角的血迹,转头对刘通笑了笑:“没事儿,刘伯不用担心。”手却脱了力,玉佩滑进厚雪,不见了踪影。

“这……怎么吐血了……”刘通急出冷汗,吩咐完人去叫钱紫山,就蹲下找那枚滑落的玉佩。

颜喻往雪中静静看了两眼,脑中不合时宜地,蹦出那夜的风景,还有几句心动的话。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让我送给心上人……”

“想清楚了,想亲口告诉你,我喜欢你……”

“颜喻,我心悦你……”

竟都是笑话。

真是讽刺。

颜喻自嘲地扯了下嘴角,说:“不必找了,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