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偌大的宫殿被灯火照得亮堂堂的,林痕坐在上首,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酌,他目光慢悠悠地在殿中转了一圈,落在西北角的赤红石柱处。
应该是六年前吧,林痕心想,当时是江因生辰,他被安排在那个灯光昏暗的角落。
那里太偏僻了,视野又被石柱遮挡了大半,他只能尽力偏头,才能看见坐在最前方,被众人争相恭维的颜喻。
林痕收回目光,循着记忆找到颜喻从前的位置,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来。
颜喻怎么还不来呢?林痕想。
他终于坐上了视野最佳的位置,终于能光明正大地瞧颜喻了,可为什么,那人迟迟没有来呢?
林痕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灌尽。
他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吧,颜喻不是会食言的人,可能还在路上,只是被什么事情给耽误了。
酒意正盛,殿中交谈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吴名的席位在武将中中间偏前,身边都在一口一口地灌酒,他却懒洋洋地把玩着镶了珠玉的银盏,指腹捻上去时,能感受到刻在银器表面的繁复花纹。
他挺喜欢这个小酒杯的,只是白银的颜色太素了,他更喜欢金色,比如……
林痕手中的那个。
吴名意味不明地扯了下嘴角,趁着气氛正好,他执杯起身,走到林痕面前。
“臣敬陛下一杯,愿陛下称心如意,万寿无疆。”
诚意满满的祝词,林痕脸上却没有喜色,他遥遥举起杯子,象征性地喝了口。
吴名见状便笑,笑意很深,却无端让人瘆得慌。
他慢吞吞地把杯子往嘴边送,杯沿还没有碰到唇,就有一太监打扮的人急匆匆闯进来,径直穿过人群,对林痕小声说了什么。
就在众人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时,林痕的脸色瞬间拉下来,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皇帝突然离席,殿中静了一瞬就立刻炸开,有好事儿的官员已经开始讨论原因。
吴名不屑地看着自己一滴未沾的酒,嗤笑一声,优哉游哉回了席位。
——
林痕马不停蹄赶到时,正是凭栏阁生意最好的时候。
暗红暧昧的灯光从大敞的门户中泄出来,笑声婉转的姑娘三三两两地站在门前。
他们同站在二楼的姑娘一起,说说笑笑地执着浅色手绢,招揽着路过的行人。
林痕刚下马时,面容还隐在墨般的夜色中。
姑娘遥遥看到他的身形,刚要前来搭话,就看到他没来得及换下的龙袍,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不敢再出声。
林痕不欲废话,直接扬手让侍卫围了凭栏阁,径直走了进去。
等他一脚踹开房门,看到的便是坐在窗边面色潮红的颜喻,以及一只手放在颜喻肩上,令一只手试图去碰颜喻的脸的容迟。
只一眼,林痕呼吸便凝住了般梗在肺腑。
很快,他就被压抑了一路终于爆发的怒火焚了身。
这个房间里的灯火太盛了,刺得林痕眼睛针扎一样的疼,嘴唇也止不住地颤抖。
他不敢相信地盯着颜喻。
可颜喻不看他。
那人垂着眼,双手放在膝头,顺从地让容迟碰他,一点抗拒的意思都没有。
林痕的理智被这一幕崩断,又或许在得知颜喻进了凭栏阁的瞬间,他就已经失了理智。
他快步走过去,要去拽颜喻。
“你别碰他!”容迟转身挡住颜喻。
颜喻的状态太差了,他即使转过身,也不敢松开扶着对方肩膀的手。
去抓颜喻的手被容迟打掉,林痕看了眼自己手,又去看垂下头的颜喻。
“颜喻,今天是我的生辰。”他说。
可颜喻就像没听到一样,并不应声。
“颜喻!今天是我的生辰!”林痕又说了一遍,这次几乎是吼出来的。
可他的声音就像是石沉大海一样,连朵不起眼的浪花都没能溅起来。
林痕扯着嘴角凄惨地笑了一下,这才看向护在颜喻面前的容迟,对方正警惕地看着他。
“所以,你今天是来找他的是吗?”林痕问,他似乎已经不在乎颜喻的回答了,“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到我一放松对你的监视,你就迫不及待地来见他?”
林痕把容迟上上下下打量一遍,不屑地嗤了声,再次看向颜喻。
“不过也难怪,毕竟你都中浮华枕这么多年了,”他说,“你不满足就对我说啊,难道就非得这么迫不及待,非得在我生辰这天来找他,你的高傲呢?矜贵呢?颜喻,你难道就不觉得自己恶心——”
“你就是个畜生!”容迟拳头砸在林痕脸上,骂道。
林痕抹去嘴角磕出的血,笑道:“我是畜生,你呢?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什么都比你好,你一个爹不疼娘不爱的谁见谁嫌弃的弃子,还真以为自己飞上枝头就成凤凰了?狗屁!当年要不是颜喻你早就不知道死哪去了,忘恩负义的畜生,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容迟骂着,冲上去就要踹人,可惜他不会武功,动作没林痕迅速,让对方躲了过去。
林痕本就盛怒,很快便回了容迟一拳。
眼看两个急红了眼的要打起来,颜喻终于出声:“……容迟。”
声音有气无力地,仅是两个字就像是费了全身的力气。
“你先出去好不好?”他问。
容迟一愣,刚想拒绝,就听见身后的林痕道:“来人,把他带出去。”
容迟打不过侍卫,纵使百般不愿,还是被强行押了出去。
房门关上,屋中重回寂静,徒有两道一点也不平静的呼吸声,一道太粗重。
另一道太脆弱,像是被风轻轻一吹,就会碎掉。
“你是怎么找过来的?”颜喻问。
林痕拽了拽衣袖,视线落在颜喻抓着膝头上衣物的手,青筋绷起,微微颤抖,应该是用尽了力气。
“颜府外和凭栏阁外我都安排了人监视。”他答。
“所以那次小君来我府中的事你一直都知道?”
林痕皱眉,他不想听颜喻喊其他人的名字,尤其是现在,但他还是应了:“对。”
“呵,”颜喻笑了下,“原来如此。”
颜喻的手从膝头抬起,抓住桌角,手背的青筋更明显了些,他应该是想站起来,但是没成功。
于是只能慢慢抬起头。
目光触及颜喻嫣红的眼尾时,林痕瞳孔骤然一缩,总觉得这人哭过。
而他只在一种情况下见到过颜喻这种情态,就是在床上。
“林痕,你说你喜欢我,是吗?”颜喻深深地看着他,目光格外陌生。
他像是没听到这个问题,而是朝颜喻逼近一步,色厉内荏地问:“容迟是不是碰你了?”
颜喻怔了下,又笑,声音带上了不由置喙的坚持:“回答我。”
垂在衣袖下的手徒劳地攥成拳,林痕回答:“是,可你从来都没有信过。”
“那你觉得喜欢是什么?”颜喻又问。
这次不待林痕回答,颜喻就接了下去:“林痕,从再一次见到你开始,我一次次地扪心自问,问自己从前待你如何,可曾亏欠过你,可曾愧对过你?答案是没有。”
颜喻终于站了起来,虽然身形有些摇晃,他说:“我宠着你,纵着你,大多事情都依着你,就连原则我都可以背弃,让你在陆伏烟病重的时候回去陪伴……这虽谈不上喜欢与否,但我自认足以问心无愧,也算是对你仁至义尽,这些到头来,总该能换一个好聚好散的结局吧?”
“好聚好散?”林痕笑得悲苦,“颜喻,这都是你一厢情愿,我从没有说过要散。”
“所以呢?你口口声声的喜欢就是押着我的亲人逼我就范,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掐着我的命脉,告诉我只要顺从就能见到他?”
林痕梗着脖子,点头,他说:“不然呢?你难道让我宽宏大量看着你去找小君,找容迟,找一个又一个吗?除了这——”
“那你倒是让我见见稚儿啊!”颜喻怒道,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是掺了血。
林痕一愣,他认真看着颜喻,尽力把嘴角提上来笑,道:“你先跟我回去,生辰不过了也行,等回去了,我就找个机会让你见他,行不行?”
颜喻不回答,只是痛苦地看着他。
林痕压下恐慌,他抓住颜喻的手臂,俯身靠近颜喻,额头几乎贴着额头,他用近乎讨好的口吻商量道:“先回去行吗?”
颜喻摇头,踉跄着后退一步:“林痕,那个悬崖千余丈,下面水流迅急,那么多暗礁湍流,你能找到他吗?”
“谁?是谁告诉你这些的?”
虚伪的假面被揭穿,阴沉又一次露出来,林痕咬牙切齿:“是容迟对不对?他又是怎么知道的?是谁告诉他的?”
林痕自言自语,下意识躲避颜喻的目光。
颜喻失望地看着眼前熟悉的眉眼,他问:“林痕,欺骗我,戏耍我的感觉好吗?是不是每次我被蒙在鼓里被你耍得团团转的时候你就会特别快意?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蒙骗我的方法正正好,又能报仇又能看我心甘情愿地站在你身边?”
林痕歪了歪头,他想摸一摸颜喻的侧脸,可触及那双写满悲痛的桃花眸时,又没了抬手的勇气。
于是他自暴自弃道:“对啊,可惜你发现得太早了,不然我还能骗你更久,骗到你心甘情愿被我困住为止。”
林痕不想再看颜喻的眼神,于是把人按到怀里,死死抱住。
他说:“我早就说过江因不配了,他不配做你的侄儿,不配做皇帝,更不配让你如此牵心挂肚,你只要把他放下就好了,你该远远地看着他,让他走一个亡国帝王该走的路。”
说着,他偏头,吻颜喻耳后的位置。
颜喻想躲,他就抱得更紧,让人退无可退。
他说:“颜喻,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林痕,”颜喻突然出声,却不是回答,他问,“你知道现在我在想什么吗?”
林痕动作一滞,他不想听,扳着颜喻要去堵他的唇。
吻住就好了,那样颜喻就说不出来了。
颜喻被林痕按着后颈接吻,他挣扎抗拒,扯了一嘴的铁锈味。
他抬手,拥住林痕。
对方愣住了,松开钳制,笑得有些傻地望他。
点漆似的眸子很亮,像盛了满天星河。
颜喻与他对视着,开口:“林痕,我从没有如此恨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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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讨点海星~
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