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两人之后便陷入了僵持,互不妥协地沉默着,没有人让步。

最后还是钱紫山的到来打破了僵局,他为颜喻诊了脉,连连叹气地嘱咐许久,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钱紫山走后,颜喻又一次赶人,这次,林痕沉默着离开了。

诊完脉的第二天,钱紫山又来了颜府。

他苦口婆心,劝说颜喻尽量不要再用药了,不然后果真的很难控制。

颜喻好脾气地朝钱紫山笑了下,没说答应的事,只是让钱紫山放心,说他有分寸。

有分寸个屁,一把年纪的钱紫山特别想爆粗口,可还是忍了下来,他想了想,道:“陛下已经派人寻找舒览青了,大人身上的毒,或许还有救。”

钱紫山口中的舒览青,颜喻还是知道的,可他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林痕怎么可能会轻轻松松做到。

更何况,纵使林痕真的能找到人,又怎么能保证舒览青一定能解得了他身上的毒呢?

再说了,其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颜喻并没有说这些,他只是朝钱紫山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钱紫山看得出来颜喻根本就没把事情往心里放,可再劝也劝不了什么,只好离开让颜喻静静地呆着了。

颜喻这次病得极其严重,或许说这不是病,而是药物蓄积在他体内的毒效趁他虚弱时占了上风,以至于不受控制地爆发了。

反复高烧,频频梦魇,还时常咳出血来。

血是黑红色的,像是掺了乌黑的药汁。

一连折磨了足足有八日,才开始有好转的迹象。

这天,阳光还算明媚,金灿灿地洒下来,像是给整片大地铺上了碎金。

颜喻拗不过刘通,被他老人家拉出卧房,坐在院中晒太阳。

刘通忙前忙后,一会儿怕人冷,往颜喻手中塞了个汤婆子又找来毯子给颜喻盖上,阳光渐渐毒辣了些,他又怕颜喻热,于是小心询问是否需要换个薄一点的兔绒毯子。

颜喻抿着笑摇头,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刘通明明只一个管家,还与他无亲无故,却没在颜家最危难的时候背弃他们,而是在他父亲死后自发充当了关心他的长辈角色。

于是这么多年走过来,虽是苦,但也没让他彻底失去希望。

颜喻看着刘通稀疏凌乱的白发,眼眶发酸。

他想说“刘伯啊,等我死了你就不要再守着颜府了,拿着钱财去买个合适的房子,带小院的那种,好好过过不用操劳的日子吧”。

可触及对方明明很心疼却还是装作轻松的目光,话到嘴边还是换了内容,他说:“刘伯,我想吃城南那家铺子的梅花糕了。”

“梅花糕?好啊,想吃就好,”颜喻难得想吃东西,刘通激动到热泪盈眶,“是少爷经常买给小陛下的那家吧,少爷等一等啊,我这就让人去买。”

刘通并不知道江因的事,颜喻也不欲说,他只是笑着点了头。

正好方术正在一旁待着,刘通叫了他一声,道:“小方啊,还记不记得少爷常去的那家糕点铺子,快去买些来。”

“不用了。”

刘通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他看过去,见是林痕神情立马就变成了警惕。

林痕提着油纸袋,走到近前轻轻放在桌上,他对颜喻说:“我来的时候绕过去买了些,正好你想吃,还热着,尝尝吧。”

林痕把糕点从纸袋里拿出来,摆在石桌上,他捏了个小巧精致的梅花糕,送到颜喻嘴边。

梅花糕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颜色更鲜艳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店家配了新食材。

林痕看着梅花糕,想起了那年的比武场,当时他也是捏了个梅花糕,糕点甜而不腻,入口如丝绒般化开,冷淡的梅香充斥口腔,又慢慢游走至五脏六腑。

之后,他便爱上了梅的冷香。

关于梅的记忆又在与颜喻相处的点滴中,在一次次嗅到颜喻身上的冷梅香时,在一次次望见窗外的那棵梅树时,在第一口梅花酿入喉时,重而深地刻进记忆与灵魂。

再无法抹除。

可惜在他记得愈发深刻的同时,一切喜爱的源头却在不受控制地远离。

颜喻连目光都懒得施舍给那枚梅花糕,而是喊刘通:“刘伯,我累了,想回房了。”

刘通急忙应声,带着方术挤到林痕前面,要扶颜喻起身。

林痕却沉声赶人:“你们都下去。”

刘通不听,还要去扶人,林痕却把目光挪到颜喻身上:“颜喻,我不伤你,但其他的不能保证。”

颜喻这才看过来,目光冷得慑人,良久,颜喻拍了拍刘通的手,说:“刘伯你亲自帮我买梅花糕吧,我想吃了。”

“可……”刘通犹豫一番,却在颜喻坚持的目光下妥协,带着方术离开了。

林痕还捏着那枚梅花糕,他明白自己又把人惹生气了,颜喻也绝对不会再吃他带的糕点,于是把它放了回去。

指腹上留有一些糕点碎渣,他捻了捻,看向已经闭上眼睛的颜喻,他压下胸腔中翻涌的酸楚,自嘲地扯了下嘴角。

“今天日头好,多晒一会儿吧,我不打扰你。”他说。

颜喻转过头,没有搭理他。

没有风,周身静得可怕,林痕听着耳边传来的虚弱却又稍显沉重的呼吸声,知道颜喻并没有睡着。

只是不想见他。

他知道的。

这几天,他只要一忙完政务,就会连忙赶来颜府。

他很熟悉颜喻的各种状况。

可惜他也同样比任何人都清楚,颜喻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他。

这几天里,他和颜喻说过的话连一只手都能数过来,除此之外,他也几乎很难看到颜喻的正脸。

因为刚开始颜喻赶他无果之后,就开始彻底视他如无物。

甚至于分明还和刘通或方术好好说着话,却在看见他来的瞬间,转过身去,闭上眼睛。

每每这时他都会走上前去,先帮颜喻拉好被子,随后坐在床沿,静静地看着颜喻单薄的脊背。

林痕真的毫不怀疑,自己若是没有皇帝的身份在,或许连颜喻的后背都没有机会见到。

所以他从不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

林痕静静地站在颜喻身边,用身体挡住太过强烈的日光,在颜喻的眼睛处打下一小片阴影。

视线一点点描摹过颜喻的侧脸轮廓,越描越觉压抑,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林痕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光与影的交线偏移了一丝的距离后,上前一步,指背蹭了下颜喻的脸颊。

毫无意外,颜喻瞬间睁开眼睛,用只有冷和恨目光看他。

林痕强迫自己挤出个淡笑,说:“反正是睡不着,和我说说话吧。”

颜喻看着他,良久,终于开口:“我同你没什么可说的。”

林痕笑了笑,他挺满足的,颜喻终于同他说话了。

他自发忽略颜喻的拒绝,自顾自道:“你说你好多次扪心自问,问自己的过往,还有同我的那些相处,其实我也时常在想。”

林痕苦笑:“我也总在想,从被你赶走的时候就在想,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颜喻终于转过头,可惜神情并没有柔和下来的迹象。

林痕翻过手掌,看自己掌心的纹路,他的掌纹很碎,曲曲折折的,像是在昭示他坎坷多磨的人生路。

他说:“那天在凭栏阁,你问我知不知道喜欢是什么,你也说了很多,却始终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信不信我的那些剖白。”

林痕轻轻握住颜喻的手腕,看着颜喻的眼睛问:“你总要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认真看待过我的那些话。”

颜喻看着他,暂时没有挣扎,林痕就把他被烘得微微红的手心翻过来,细细看上面的纹路。

颜喻的手心很干净,没有茧子,纹路也很清晰,甚至可以说得上细腻。

林痕视线慢慢上移,停在颜喻手腕内侧的的皮肉上。

淡青色的血管平静地躺在那,里面流淌着来自心脏的血液,源源不断,日夜不息。

林很盯着盯着,恍然间觉得自己生命的源头也在这条淡青色包裹下的河流里。

颜喻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有意思吗林痕,同一个谎言有必要翻来覆去地拿出来说吗?”

“谎言?”林痕苦笑了下,“你果然不信,可是为什么呢?”

林痕茫然地自问自答,他陷入不可自抑的无助里:“我本来还在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你丢弃,可现在想想,这应该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在你眼中,我从对你的讨好开始所做的一切都是别有用心的,是吗?对,我承认,刚开始是为了活下去而做出的妥协,可之后呢?”

林痕强势地把颜喻的手拉起来,手心按在胸口:“之后我捧出我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把诚心说了一遍又一遍,到头来你还是连看都不看,为什么啊,难道就因为我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所以你就笃信我做的所有事都只是为了换取利益吗?”

“为什么?林痕,你字字句句不离真心,不离诚意,可你的诚意未免也太廉价了吧?”

手心贴得太紧,能感受到林痕起伏的心跳,他不想触碰这颗所谓的真心,要把手抽回,可是林痕按得很紧,他没能成功。

颜喻气恼,他被林痕灼灼的目光盯得厌烦,太虚假了,他觉得恶心至极。

他也很累,身和心都是,他已经挪不出空闲的心思去思考林痕为什么要再一次把事情挑到明面上来。

也没有心思和林痕打两人都对答案心照不宣的哑谜,他说:“别装了,林痕,我觉得恶心。”

林痕脊柱一僵,逼向颜喻的眼睛,他说:“你说明白,我到底装什么了?”

“你装什么了?呵……”颜喻冷笑,他直视林痕,“我问你,当时在长乐河边,未央桥下,你说要送我的那枚玉佩,最后给谁了?”

“没给谁……”林痕摇头,他说得毫不犹豫,“我只想过给你,那天你着急离开没有收,我就带回去了,我谁都没给,后来……后来被捕入狱的那天,我想重新给你的,可是你没回来。”

林痕看着颜喻越发冷沉的目光,他意识到其中肯定有问题,可他想不通,也来不及想,只一遍遍慌乱重复:“我谁都没给,真的,我只想给你……我谁都没给……”

话音骤然被打断,林痕被打得偏过了头,侧脸很快浮现鲜红的巴掌印。

这一巴掌来自颜喻空闲的那只手,力气其实并不大,只是把他打清醒了些。

林痕顾不得脸上的疼,他慌忙捧起颜喻的脸,郑重地说:“那枚玉佩现在就在宫里,我可以让人去取,这样你能相信了吗?”

“相信?”颜喻觉得可笑,“没必要,和田红玉很难找吧?我们都心知肚明,反正我现在已经沦落到如此境地了,你不必费尽心思再找个赝品来糊弄我。”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玉佩本来就在我手上,哪来的赝品,而……而且,我真的从没想过骗你。”

“没想骗我?林痕,你知道我最后在哪找到的玉佩吗?”颜喻问他。

“什么?”林痕觉得自己耳朵一定出问题了,不然他怎么听不懂颜喻在说什么。

颜喻看林痕的反应只觉得可笑,他抬手,碰了下林痕已经肿起来的侧脸。

有点烫,虽然自己久病之下的手并没多大的力气,但林痕应该挺疼的,因为碰上去时林痕下意识皱眉想躲,虽然最后还是没有躲。

颜喻有时候觉得林痕挺贪心的,既要爬上高位,又要装成个无辜受害者,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是被逼的,他也没有办法。

就像圈地的富绅,面对流浪者时假惺惺分出一点米粮,端的是无私关怀的架子,可明明,他才是让这些饥荒者流离失所的罪魁祸首。

重逢以来,因为放不下的面子,因为看不透的不甘,两人都带着假面搭台做戏,然后各怀心思的相安无事。

很辛苦,也很讽刺

幸好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颜喻直视着林痕的眼睛,语气极为平静:“查抄赵渊的府邸时,翻出了那枚玉佩。”

林痕摇头:“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