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像是被兜头灌下一桶冰水,怒火戛然止息,变成一堆奄奄一息的灰烬。

有零星几点小火星被溅起,但已经烧不起来了。

林痕感到有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从心头升起,堵在喉咙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也压在脊背上,让他摇摇欲坠。

他突然觉得恐慌,想不明白,颜喻是,容迟也是,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让他放下执念。

他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指使他?

对,颜喻也就罢了,容迟算什么,他只是个局外人,容迟没有资格说他。

没有资格……

林痕抓住救命稻草般,反复用这几个字自我宽慰,他觉得自己应该快快离开,不能给容迟胡说八道的机会。

可不等他佯装无事地站起身,容迟的声音就又响起:“林痕,我暂且这样叫你,我知道你心悦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林痕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容迟。

容迟却笑了下:“我经营着凭栏阁这样一个巨大的风月场所,那里面每天都在上演着爱恨情仇的戏码,或荒唐,或真挚,我身处其中,孰真孰假,还分得清楚。”

林痕张了张嘴:“……你怎么看出来的?”

容迟不答,而是自顾自同林痕碰了碰杯子,说:“来都来了,痛快喝几杯再走吧。”

容迟的表情无懈可击,却又偏偏像写满了“了然”,林痕抿着嘴,没有应,也没再起身。

“我相信你看出来了,颜喻是一个很心软的人,”容迟说,“若是不熟悉,他就冷脸待人,可一旦熟悉起来,他几乎就会无底线地纵容甚至宠溺。”

林痕赞同地点头。

他早在六年前就发现了。

容迟喝了口酒,又问:“除此之外,你觉得颜喻是怎样一个人?”

林痕垂眸想了想,道:“像一只猫。”

他怕容迟不理解,又解释道:“防备心很重,傲娇有,矜贵也有,不怎么愿搭理人,也不太愿放下身段,若是有人哄着,就会……”

林痕皱眉思索,想找个合适的形容,可是无果,只得道:“才会袒露柔软的一面。”

“哈哈哈哈,挺形象,就是这样,”容迟突然大笑,笑过之后又突然变得严肃起来,问,“那你知道他以前是什么样子的吗?”

林痕表情空白地摇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讲完你就知道了。”容迟又说。

林痕挺想听的,可一想到容迟所说所做的目的,又开始抗拒。

但容迟根本不理他,自顾自回忆起来。

他讲的是和颜喻的初见。

应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吧。

他从小就不被待见,明明是个男孩,偏偏又弱得很,说难听了就是娇气,和娇气相配的,是他那张和贫寒很难沾边的昳丽容貌。

街坊邻居都说,他该是个女孩的。

父母不待见他,反正他们已经有能传宗接代的儿子了,于是就把他卖到了凭栏阁。

他脸好,开价高,足足卖了三十两银子。

父母拿着钱走了,他被关在柴房,先用三天的不吃不喝削削锐气。

然后被半死不活地拉出来,洗了个澡,喂了口饭,绑到一群公子哥面前开始竞价。

竞的是所谓的第一夜。

他吃完饭好歹有了点力气,想破口大骂,可是嘴被封上了,于是他把所有的力气用在瞪人上了,可是没有用,他心里清楚得很。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颜喻被一群公子哥簇拥着进来。

不是容迟想注意,而是颜喻太显眼了。

当时的颜喻才十五六岁,不知是不是发育得太晚,脸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可能是又羞又愤吧,一脸红彤彤的,红意都漫到耳朵上了。

颜喻身边的公子哥一个赛一个懒散,衣襟松松垮垮,头发也凌乱至极,偏偏颜喻不是,衣襟紧紧裹着领口,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在一群妖魔鬼怪面前,竟然像个还没断奶的小孩。

过了会儿,不知那些人说了什么,颜喻憋得脖子都红了,引得一群人哄堂大笑。

下面热热闹闹,一点也没耽误拍卖的进行,眼看快到尾声,那个最高价的肥脑袋正期待地搓着猪手。

他呜呜叫着,本意是反抗,却恰好引来颜喻的注意。

颜喻皱了下眉,立马有人凑到他耳边,像是在解释原由。

听罢,颜喻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应该是生气了,气得连害羞都忘了。

就在老鸨笑着说出结果时,颜喻突然站了起来,视死如归般,把肥脑袋的价翻了一番报出来。

在场静了静,虽是不敢明目张胆,但还是像看傻子一样看颜喻,一夜而已,哪用得着这么高的价格。

容迟也愣住了,他觉得颜喻蠢极了,但一想到被买的是自己,他就像咬死这个人。

是以,从他被绑着手脚搬到床上开始,他的嘴就一刻没停过,不断地慰问着颜喻的祖宗十八代。

他原意很简单,就是输人不输势,他今晚怕是真要被撅了,既然如此,他肯定要从嘴上把所有都给讨回来。

半大的颜喻哪经历过这场面,竟是直接被吓住了,半张着嘴杵在原地,不敢说话也不敢靠近。

容迟手脚不能动弹,全靠一张嘴给自己壮胆,他在市井长大,学了不少骂人的花样,翻来覆去不带重复的。

颜喻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半天憋出一句:“不要骂人,不礼貌的。”

容迟又一次惊住,他张大了嘴,铆了半天劲终于转过头来,接着骂:“臭小子毛长齐了吗就出来嫖?是你娘没教你还是不管你,还不让我骂,我告诉你,我骂得就是你这种满脑精虫,把裹脚布绑脑门上的,你有本事放开老子,看老子不把你撕了扬了……唔!呜呜……”

容迟还没说完,就被憋红脸的颜喻用手心捂住了嘴。

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他骂得太脏,给羞的。

“你……你说累了吗?要不要,要不要喝点水?”颜喻问得磕磕巴巴。

容迟反应了半天,警惕地点了点头。

“那你先不要说话了行吗?我去给你倒水。”

容迟睁大眼睛点头。

之后两人的交流才勉强回归正常。

容迟说到这里笑了笑,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就‘市井’一词和他父亲吵了一架,他父亲说他看事情片面,让他多出去走走,看看真正的市井,他苦寻无果,求错了门,才被一群不干正事的公子哥骗去了凭栏阁。”

“他以前,竟是这样的。”林痕喃喃了句。

容迟点头:“他就像树上结的小青果,安安静静长着,却偏偏被人打下来,打磨催熟,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其中之痛,无人能感同身受。”

……

桌上的酒壶已经在一次又一次的倾倒中见了底,两人断断续续喝了不少,都已有些恍惚。

容迟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林痕,说:“人们总爱借讲故事装扮那些残忍至极的话,我不欲逼你,但还是想说,颜喻这一路走得辛苦,我作为旁观者,也看得心痛,他对你与对旁人不同,正因为不同,才会两难,所以请你,别再逼他了。”

“我做不到。”

林痕回得很快,几乎吼出来。

容迟沉默,走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个小巧精致的锦盒。

“四年前他想亲手刻了送给你,但病得太重,连刻刀都拿不起来,只好画了图样,托我找个师傅代做。”

容迟支着手臂递给他,林痕却不接。

“你应该想到了,这是四年前,他想补给你的生辰礼物,拿着吧,不要再让它在我这落灰了。”

林痕目光顿在锦盒上,犹豫良久,才慢慢接过。

珍重地打开,里面躺着一支木簪子。

簪身缓起缓伏,如波浪翻涌,簪头雕着一只卓然而立的鹤,鹤颈俯下,脑袋埋在翅中,似乎正在精心打理着雪白的羽毛。

簪子通身光滑,被封上木蜡,静静地躺在红布上,被今夜的月光照得微微发亮。

林痕鼻头发酸,他吸了下鼻子,指尖轻轻碰向簪身,什么都还没感受到就仓惶收手。

他闭眼,动作很快地合上锦盒。

容迟难受地叹了口气,说:“人都是被裹挟着往前走的,回不去,这个簪子本该属于你,拿走吧,当个纪念,往后,就别回头了。”

别回头了……

林痕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应下,他紧紧攥着小巧狭长的锦盒,步行着往回走。

小径崎岖不平,被月光照着的时候像条在粼粼地发着光的河流,不知道流向何方。

他记得这条路明明不长的,可为什么走了好久,还是走不到头呢?

实在太累了,他席地坐下。

星光一眨一眨地挂在天上,像无数个眯缝起来,嘲笑他的眼睛。

林痕看着看着,眼睛有些模糊,他想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啊,可手一摸,却是干的。

哭不出来。

因为没有理由。

命运弄人,躲不过避不开,矫情也好,不甘也罢,行已至此,无可挽回。

往后呢?

放手吗?

寥寥几笔,怕是要用血泪来写。

林痕垂下手,久久静默。

突然想起来,临走前容迟还对他说了句话。

是什么呢?他努力回忆。

哦,想起来了。

容迟说:“三日后,我会去见颜喻,你也来吧,记得藏起来,别让他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