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颜喻的设想中,那日他把话说得决绝,林痕肯定听懂了。
所以双方最好都退到合适的位置,最好各自为安,不要相见。
可他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又和林痕见面了。
起因该从何处说起呢,应该还是要追溯到容迟来颜府的那一天。
那天颜喻说完那些感性的话,容迟也跟着失语起来。
两人相对无言,正当颜喻想故作轻松地把话题揭过去时,容迟的嘴突然一撇,像是快要哭出来。
颜喻愣住,其实他从容迟提起那个分别十年的男人时,他就料到要糟。
但他沉浸在自身的情绪中,没来得及宽慰,以至于容迟的悲伤不受控制地爆发了。
颜喻立马慌了,当年容迟把人藏得很深,所以他也不了解两人到底怎么分分合合的,以至于到现在,他想安慰都不知如何开口。
他愁得都把自己的痛苦给抛到脑后了。
毕竟容迟和江因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比如不发作则已,一发作起来就没完没了,搅得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也不知道容迟有没有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反正后来他就莫名其妙咧开嘴角,道:“男人都那鬼德行,自以为是、得寸进尺,给点颜色就觉得自己行了,扔鸡窝里就觉得自己会下蛋了,高高在上的,以为谁离了他都不行,狗屁,谁稀罕啊,不要正好。”
容迟完全不在意他把俩人都骂了进去,只是拉着颜喻,说什么都要颜喻答应陪他去逛过几天的冬至庙会。
说庙会不太准确,其实应该算是一场开在冬至这天的集会,届时商贩集聚,还有游街,很是热闹。
今年的庙会在长乐河边举行。
颜喻和容迟出发的时辰不算晚,但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了,空气格外缓慢地流动,像是在不动声色地酝酿着什么。
他们到时,正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
人们大都三五成群,谈笑着往前走,空气中飘着小食的香味,不断引诱着味蕾。
容迟可惜地拍了下肚子,道:“失策失策,今晚不该吃那么多东西的。”
颜喻挽起嘴角笑了笑,道:“先溜达会儿,消消食,一会儿就能吃下去了。”
容迟啧啧点头,赞同道:“有道理。”
说罢,他就拉着颜喻往拥挤的人群里钻,这样还不够,还偏偏哪里人多往哪里钻。
不过很快,他们就走不动道了。
哄闹声由远及近,接着浓稠的人群就开始流动,他们像是被扔进翻涌的浪潮里,四面八方涌来力道把他们往边上推。
不一会儿,两人就被挤出街道。
街上剩余的空间实在太少,两人连连后退,挪到了未央桥上。
石桥向上拱起,他们站在最高点,俯视乌泱泱的人群
锣鼓嘹亮的声响从远处奔袭而来,紧接着就是穿着花红衣裳,踩着高跷,蹦跳而过的鬼神队伍。
他们的脸上都涂着厚重的颜料,或凶煞或平和,或蹦或跳,熊熊燃烧的篝火翻涌跳跃,仿若真的是鬼神降下的神火。
生活没有盼头的百姓最信鬼怪一说,队伍游街而过,收揽了许多肃穆的视线。
两人从一开始的饶有趣味,变成后来的百无聊赖,等人群重新开始流动,他们腿都站麻了。
容迟的兴头过去,不想再去挤,提议下桥去另一边逛逛。
颜喻正想答应,余光突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赶忙回头往下望,就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在人海中踉跄移动。
颜喻的心被这一幕狠狠拉扯,砰砰跳起来,他来不及过多解释,快步冲进了人群。
空气中还残留着烧过的煤油味,同散不开的甜腻一起,糊在鼻腔上,阻滞着冰冷的空气。
颜喻觉得那个身影和江因的很像。
从得知江因掉崖的那天开始,他总是盼望着能在街上碰见一个相像的身影,然后自己就会冲上去,紧张又期待地把人转过来。
可是没有,他对江因太熟悉了,熟悉到他能一眼分辨出江因和其他人。
他坚信自己不会认错的,那人个背影有很大的可能就是江因。
可是人怎么这么多啊?
绕过一个挡路的立马出现另一个,推开一个就又挤过来一个,他用尽全部力气追赶,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喊一声可以吗?或许可以,但颜喻不敢冒险,他怕那人若真是江因,又会因为自己的这一声陷入危险。
追不上。
再一眨眼,身影完全消失……
颜喻初时还不相信,他又往前了几步,茫然地转着身在人海中翻找,找不到。
环绕周身的都是陌生的五官,他们扭曲着,嘲笑又怜悯地盯着他。
就像是久思之人做了场自以为真的梦,他自愿沉溺,却又偏偏被人狠心拍肩叫醒。
两眼一睁,所有美好都消失殆尽。
颜喻只觉眼前的世界像浸在水底,又像飘在虚空,剧烈摇晃着坍塌,晃得他想吐。
不对——
肩膀的触感犹在,是真的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颜喻思维转得断断续续,以为是容迟追了上来。
颜喻无力再隐藏希望落空之后的彷徨,他颓丧地转过头,看着脏污的地面,说:“我刚刚好像看到稚儿了,可还没拉住,他就又消失了。”
人群熙熙攘攘,嘈杂的说笑声一浪翻过一浪,直往脑子里面钻,颜喻痛苦地皱起了眉,喃喃问:“你说我是不是病糊涂了啊?”
对方没有回答。
颜喻像找不到家人的小孩般捏着手指,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了。
下一刻,他就被拉进一个带着皂角清香的冷冽怀抱里,发酸的鼻尖触及熟悉的味道,颜喻思绪空白了一瞬,连呼吸都忘了。
他想抬头,可后脑勺被用力按住。
酸涩的眼眶被藏起来了,没让四周的人窥见。
“没有。”
听到林痕的声音,颜喻觉得好讽刺啊,他想笑,却又无端笑不出来,只觉悲苦。
他强迫自己从中抽离,故作轻松地问:“没有什么?”
林痕歪头靠了靠颜喻冰凉的发丝,不答。
刚刚他情急,下意思否定颜喻的颓丧,可现在颜喻平静地发问,他却答不出来了。
他不能说没有糊涂,因为无法把人带到颜喻面前,他更不能否定自己的话,那样就等同于承认颜喻病得严重。
他只能沉默。
颜喻这才苦笑了下,没再逼问,他推了把林痕,想拉开距离。
不等对方松手,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喜悦的交谈。
“呀!下雪了。”
“还真的是,今年的第一场冬雪啊……”
……
颜喻有些发愣地看向天空,阴阴沉沉,好像真的有几片小到几乎看不见的雪花飘下来。
“颜喻,下雪了。”
这一声来至林痕。
颜喻感情复杂地嗯了一声,声音闷闷的。
他终于被放开。
街边的百姓大都不认识他们,或许有几个认识的,也都悻悻地闭紧嘴巴,只当自己是抹空气。
颜喻情绪整理得很快,从林痕怀中退开时,眼角的红已经散去,不大能看见了。
他没过多在意周身,注意力基本全在林痕身上,短短几天未见,林痕瘦了很多,像被人硬生生削去了一圈骨头,面容也很憔悴。
虽然依旧笔直地站着,但灵魂好像早已抽离,只剩颓废的肉身。
颜喻想关心,可最终还是如旁观者般,悻悻地闭嘴。
林痕看着他道:“下雪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颜喻摇头:“不用,我和容迟一同回去便好。”
“容迟已经被我安排的人送出城了,你不用担心,我送你回去。”
颜喻无法,他最后看了眼背后,说服自己一切都是幻觉后,跟上了林痕。
雪渐渐变大,林痕从街边的小摊买了把伞,撑开往颜喻那侧偏了些许,和人并肩往回走。
走过人多的那段街道,之后有一段很长的路,庙会依旧热闹着,这段回程的路静悄悄的,只有零星几人经过。
街道两边是低矮的木房,房檐坠着点燃的灯笼,灯笼投下的火光在地面圈出淡淡圆。
洁白的雪花悠扬落下,飘进光线中,变成扑火的飞蛾,很快消融。
两人沉默地走着,脚下的路从硬石板变成一层薄如蝉翼的雪,雪慢慢堆起来,直到踩过时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脚印从长街的尽头慢慢延伸,还没多远,就被新的雪花掩盖,消了踪迹。
两人终于来到颜府门前。
颜喻受不住两人间诡异的氛围,他只想快点躲开,两人才刚刚站定,他就开了口:“我到了。”
说罢,他就想回府。
可他脚还么有迈开,林痕就张开双臂,唤他的名字,说:“颜喻,再抱一下吧。”
颜喻僵住,他想拒绝,他话卡在喉咙里,挤不出来。
林痕看出他的抗拒,又说:“抱一下吧,抱完,我就不强求了。”
颜喻站在伞下,看林痕黯淡的神色,看他假装平静却绷紧的下颌,以及落了雪的肩头。
心痛还是来得格外诚实。
颜喻闭了闭眼,慢慢抬手,想环住林痕,可刚抬起手,就被林痕拉过去,紧紧拥住。
他又陷进了熟悉的味道里。
在颜喻的认知里,拥抱远比亲吻交缠更纯粹真诚。
亲吻或许还夹杂着欲望,但拥抱只是纯粹的心贴心,即使隔着衣物,心跳依旧能准确地被传达,被接收。
扑通扑通,这是最诚实的东西。
他们很少拥抱,即使以前有过,也不曾像今日这样,明明只是相对站着,双臂环过后背,力道明明算不上过分,却偏偏像是要把对方揉进骨血里。
颜喻闭上眼睛,感受胸膛从寒凉变成温热,也感受林痕很近又很远的呼吸声。
然后,睫毛重了重,染上一股寒意,他缓缓睁开眼,视野被白色模糊了些许,原是睫毛上挂了一片新落的雪花。
而原本被林痕撑在手中的伞,不知何时,已经滚落在脚边。
雪也不知何时大了起来,簌簌落下。
不消片刻,两人皆是白了头。
林痕终于恋恋不舍地把人松开,他看着颜喻头顶的雪花,眸光颤动,却笑得释怀,他说:“相识多年,总算与你同淋了一场雪。”
颜喻心一颤,垂下眼睫。
林痕很快又落寞下来,他弯腰把伞捡起来,撑在颜喻头顶,然后仔仔细细地帮他扫落发间未及消融的雪花。
他把伞柄塞到颜喻手中,道:“好了,回府吧,回去喝碗姜汤,泡会儿热水,好好睡一觉。”
颜喻没有点头,也没有应声,只是沉默地转身,往府中走去。
直到颜喻的身影被雪幕彻底掩盖,林痕才转身,他舍不得扫掉身上的雪,打算带它们一同回宫。
只是可惜,雪会化成水,终究留不住。
地上已经堆了不少雪,白茫茫一片,覆盖了深灰色的地面,脚踩上去时,还会发出挤压的声响。
其实那天从颜府离开,他就撤回了指派在颜府内外的暗卫,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还颜喻安宁。
今天碰上颜喻也是意外,他是得知舒览青的徒弟可能已经进城的消息,匆忙赶过去的,这样的事,他只相信自己。
可对方明显在躲他,他急于见面,追人追到了庙会上,把人跟丢了。
他恼极了,心想既然对方不欲见他,那他就加派人手,直接把人抓来吧。
可转眼,他就看到颜喻一个人茫然地站在人群中,眼中是浓重的悲痛。
那一刻,被他强硬压下的思念如泻闸而出的洪水,把他垒砌的防线彻底冲垮。
他冲上去,把人抱住了。
他不知道颜喻是否需要那样一个拥抱,可是他需要,需要用能抓住的片刻真实来填充快要被吞噬一空的心。
林痕想得入神,所以有一熟悉的身影与他擦身而过时,他并没有多想。
可蓦然想到颜喻说过的话,他神色一凛,冷声开口:“站住。”
对方身子一僵,随即拔腿就要跑。
林痕追上去,扳住对方的肩,对方猛地转身,一把如辣椒粉样的粉末撒了过来。
林痕呛得睁不开眼,只强撑着没松手。
对方挣扎半天无果,怒极,哭吼道:“你是个坏人,我讨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