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傍晚,颜喻拿了刘通找出来的玉佩,抱着金乌上了马车。
不知金乌是不是敏锐地感觉到什么,一路上特别听话,就窝在颜喻怀中,脑袋被摸的时候就软乎乎叫上两声,不被摸的时候就乖乖睡觉。
颜喻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金乌的后背,前前后后想了很多事,可等晃悠的马车突然停下,他掀帘看到皇宫肃穆巍峨的宫门时,思绪一散就忘了干净。
金乌回家特别高兴,甩着毛茸茸的尾巴朝颜喻叫了两声,接着三两下蹦到临近的一棵树上,找不着了。
颜喻无奈地拍了拍袖子,慢吞吞往乾极殿走。
殿前当值的恰好是杨喜,对方见他走近甩了甩拂尘,遗憾地说:“颜大人来得可不算巧,陛下不在殿中,颜大人怕是见不着了。”
“陛下去哪了?”颜喻问。
杨喜苍老的五官纠结起来,笑着道:“陛下去哪老奴实在不太清楚,颜大人可是有什么事,老奴可代为转告。”
颜喻手缩在袖子里,指腹摩挲着玉佩细腻清凉的表面,摇头:“罢了,本官等一等吧。”
他不想让旁人代劳,不然,他就不会选择进宫,而是直接安排下人给送进宫了。
乾极殿是皇帝的寝殿,没有召令自然不可随便入内,但颜喻已经进进出出很多次了,多一次也无妨。
杨喜怕颜喻着凉,劝颜喻进殿坐着等,颜喻拒绝了。
两人并肩站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眼看如水的夜色漫上来,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凉,杨喜犹豫几番,对颜喻说:“要不颜大人还是先回去吧。”
颜喻没答应。
杨喜无法,他回忆起这几天自家皇帝的颓废样,心想应该和颜喻脱不了干系。
眼下颜喻好不容易来一次,他就这样将人赶走不知会不会被怪罪,思前想后,杨喜咬着后槽牙下定决心:“大人既然有要事,便亲自去找一找吧,陛下今儿下午,是往西宫的方向去了呢。”
颜喻有些意外,对杨喜道:“多谢公公。”
杨喜笑得有些心虚,回他:“颜大人慢走。”
相比于前几年勉强还有点人气,如今的西宫已经是废墟一片,树木早已枯死,地上也堆满了不知何处吹来的落叶,层层叠叠,上面的勉强还算新鲜,被压在最下面的枯叶已经快要化成污泥。
颜喻踩着哗哗作响的枯叶来到熟悉的门前时,被枯败的房屋以及透出窗纸的一丝淡淡火光刺得恍惚了下。
靠着墙的那两棵槐树的枝干向四面八方扭曲伸展着,树叶已经落了干净,不知是死了,还是只是落叶过冬。
墙角那处的简陋厨房还基本维持着原本的样子,只是角落里堆满了蛛网和尘土,像是已经在风雨飘摇中煎熬了数十年之久。
时过境迁,从没有如此形象过。
收回怅然的目光,颜喻踩着石子砌成的小径,慢慢往房屋的方向走。
才走到门前,林痕的声音就从四处漏风的木屋里传了出来:“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惹颜喻生气了,他不要你了?还记得我送你去的时候说过什么吗,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听话!”
愠怒的语气听得颜喻愣了愣,他正思考林痕在和谁说话呢,就听见一声颇显傲娇的“喵呜”声。
颜喻错愕地看了眼已经不能算是窗户的窗户,推开了房门。
训斥的声音被房门的“吱呀”声打断,林痕反应很慢,过了好一会儿才歪过脑袋来。
露出一张双颊带着红晕的脸,他喃喃自嘲:“我这是又做梦了?”
颜喻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在看见他不正常脸色的时候紧张起来,怕林痕身上的余毒没清干净,二话不说走上前,要去探林痕的额头。
却被对方先一步躲开。
“躲什么?”颜喻语气有些急,“转过来。”
林痕不听话,扭着脖子和懵懂的金乌对视,他说:“不能碰,一碰你就消失了。”
语气好无助委屈。
颜喻刚想问他胡说八道什么,就看见林痕脚边倒下的酒壶,他后知后觉,终于闻到了屋中不算浓郁的酒味。
原来是喝醉了啊,颜喻总算松了口气。
“那行,听你的,不碰。”颜喻道。
刚刚还在抗拒的林痕闻言点了点头,脸上的失落藏都藏不住。
颜喻叹了口气,趁林痕还没从伤心中回神,指背蹭了蹭林痕红彤彤的脸,还挺烫。
林痕快速眨了下眼,匆忙转过头来,许是喝醉了的原因,动作有些僵硬。
颜喻弯了眼睛,问他:“我消失了没?”
林痕摇头,目光发愣地盯着他。
霸占了整张桌子的金乌无聊地伸了个懒腰,趴下了。
颜喻揉了揉金乌的脑袋,问林痕:“你经常到这边来?”
林痕摇头:“没有。”
说着,他小心伸手碰了碰颜喻的指尖,嚅动着嘴唇说:“颜喻,林修溯死了。”
颜喻一怔,他原以为林痕早就把林修溯给杀了,可后来林痕又说调换玉佩的事是林修溯亲口承认的,他当时没有多问,只当林痕有好好养着林修溯。
可这才几天,对方竟突然就这么死了。
颜喻拍了拍林痕的手,问他:“所以就躲到这来了?伤心吗?”
林痕摇头,说:“他害死了我娘,又让我们之间产生了误会,我恨他,不伤心。”
“那就是还没有完全想通。”颜喻想揉揉林痕的脑袋,但犹豫一番,放弃了。
“我不知道……”林痕茫然地说,“他是死了,但我一点儿也不痛快。”
颜喻点了点头,他能理解,毕竟现在就算把老皇帝从皇陵里挖出来让他亲手鞭尸,他也不会觉得能有多痛快,只是觉得心累。
“那就不要想了,”颜喻道,“想些能让自己开心的事。”
颜喻这么说,林痕就变得更茫然了,他说:“可是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开心的事了。”
颜喻搭在林痕手背上的手紧了紧,他说:“那就好好睡一觉吧,什么都不要想了。”
颜喻拍了拍林痕的肩膀,问:“我带你回乾极殿,行不行?”
林痕摇头。
颜喻看了眼林痕身后那张不知年岁几何的木床,被褥还算齐全,应该是杨喜知道林痕要来,派人整理过。
“那就在这边吧,”颜喻拉着林痕的手臂,把人带到床边,林痕还算乖巧,自己脱了鞋坐在床上。
林痕小心翼翼地抬眼,问:“你陪着我行吗?我不会做什么的。”
颜喻直视着林痕的眼睛,突然问:“你醉了吗?”
林痕下意识摇头,摇到一半突然停住,又认真地点头:“醉了,明天醒来什么都不会记得……所以能留下了吗?”
自欺欺人好没意思啊,颜喻想,但他还是选择了自暴自弃,点了头。
他在林痕的目不转睛的注视下脱了鞋,上床,和林痕面对面盘腿坐着。
两相对视却无话可说的氛围太过诡异,颜喻错开目光,正准备拿出玉佩,林痕就扑了上来。
压抑的哭腔一并传来:“颜喻,我骗你的,我放不下……”
放不下又能怎么办呢?颜喻也问自己。
他又后悔自己刚刚的心软了,长痛不如短痛,他明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所以才来还玉佩,准备说些狠绝的话,同林痕断了关系。
可是他又一次的心软了。
他告诉自己要狠下心来,不然对两人来说都是折磨,他想把林痕拉下来,可耳后突然被什么烫了一下。
好像是泪,他听到林痕隐忍的抽泣声了。
他手不可控制地一颤,再一次失了力道,转而轻轻拍了拍林痕的后背。
“颜喻,我们可以和好的,我们的误会解开了,江因也回来了,至于浮华枕……我会找到舒览青的,他会有办法的。”林痕断断续续道。
颜喻终于还是揉了揉林痕有些毛糙的发顶,心道,是了,林痕把颜府内外的探子都撤了,所以不知道舒案已经来过颜府,帮他诊完了。
没有办法的。
颜喻心痛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下嗓音,问:“你不是说自己醉了吗,醉了的人会问这些?”
林痕脊背一僵,慢慢退出颜喻的怀抱,他眼眶中还有发红的血丝,无措地看着他,嘴唇张合几次,只得道:“是……”
他不敢问了,再问颜喻就不想陪他演戏,也不愿意留下了。
林痕颤抖着垂下眼睫,闷声道:“我困了。”
颜喻说:“躺下睡觉吧。”
林痕听话地躺下了,很乖巧,等颜喻帮他掖好被角,就恋恋不舍地闭上了眼睛。
床头的烛火被风吹得晃了晃,照得林痕湿润的睫毛有点亮,颜喻依旧坐着,手中攥着未及归还的玉佩。
长痛不如短痛,他又想起这句话,说得轻松,可真要如此做,也是真的痛苦至极。
他静静地陪着等着,等缠人的金乌跳上床,窝在林痕枕头旁安心睡下。
等林痕的呼吸变得沉稳绵长。
颜喻下床,把玉佩轻轻放在林痕枕边,离开了。
夜空像是被浓稠的黑雾彻底糊上,看不见丝毫星光,颜喻披着这样的寒冷夜色,出了宫。
从宫门到街市有一条长而宽的石道,此时无人踏足,静悄悄的,颜喻甚至都能听见自己脚步的回音。
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万物沉睡的寒冷深夜,竟然还有人站在石街的尽头等着他。
他停住脚步,警惕地看着对方:“何事?”
吴名扯着嘴角笑,问道:“在下之前所说愿与颜大人共谋大事的提议,颜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