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林痕是被金乌的脑袋拱醒的,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头顶黑漆漆的房梁时,林痕愣了好久,记忆才渐渐回笼。

对,林修溯死了,死在漆黑阴湿的水牢,捞出时下半身已经腐烂了,腥臭久久不散。

林痕总觉得自己在他腐烂的衣物下,看到了不断蠕动着的黄白蛆虫。

他原本是想把林修溯丢去乱葬岗的,可犹豫良久,还是让人在城外的坟山上挖了个坑,埋进去了。

昨晚他的情绪非常糟糕,突然觉得身处的皇宫真的很大,也很空,让他没有丝毫归属的感觉。

他茫然了好久,还是带着酒,躲到了西宫的这个破烂房屋里。

房屋像个四面漏风的囚笼,他被锁在里面,无助又恐惧地打着哆嗦。

金乌从窗户跳进来,踩在桌子上,喵呜喵呜地嘲笑他。

他很生气,气金乌和自己一样无能。

不会讨人欢心,所以才会被扔掉被送走,一次又一次的。

所幸,金乌只是一只猫,它不知道什么是被遗弃,总是能高兴地扬起尾巴,喵呜喵呜地叫着。

可是他知道啊!

一次次被推远,心也一次次撕裂,有血淌出来,可他偏偏找不到裂隙,只知道疼。

可疼又有什么用?

他总是问自己,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看不懂眼色讨不得欢心。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无论怎么努力,最后的结果还是被遗弃!

他做过无数的梦,梦里的颜喻上一刻还在宠溺地对他笑,下一瞬就视他如恶心的蛆虫,他仓惶地伸手,想问为什么,他可以解释的,可颜喻总是在他即将抓住时消失,不给他任何机会。

所以,当看到颜喻走进来,还带着罕见的,让他足以陷进去的关切神情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离得远一点,千万不要忍不住试图触碰,因为那样颜喻会消失的,会厌恶他的。

可颜喻主动触碰,没有消失。

他终于惊觉,这不是梦。

眼泪终于失控,倔强地往外涌,他懦弱地承认自欺欺人,他放不下,永远放不下……

脊背被轻轻顺过,属于颜喻手心的温热穿过衣物,熨烫着里里外外皆被冻僵的身体。

顷刻间,寒冰消融,血液重新开始流动。

林痕紧紧抿着嘴角,他觉得自己就是个得到了块糖的小孩,惊喜之余又忍不住畅想,若是自己继续好好表现,会不会就会被赏给一块更大更甜的糖。

虽然颜喻从始至终都没给他希望,甚至连安慰的话都没有,但足够了,已经足够了,哪怕只是一线希冀,都足以让他从灭顶的窒息中挣扎着,喘口气。

林痕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金乌见他醒来就把脑袋凑了过去,可左等右等,林痕就是不伸手摸它,它气得“喵呜”一声,跳下床跑了。

被它压在身下的玉佩就这样突兀出现,闯进视线,像一支锋利的箭,正正好命中和煦春日里的烈阳。

下一瞬,归于永夜。

绝望又漫上来,扼住咽喉,林痕又开始喘不过气了。

他颤着眸子,目光想落又不敢落,刚刚扬起的希望顷刻间推翻得彻底,林痕觉得自己的心脏突然被人用斧头砍去一块。

原来这么疼。

宿醉的余威虽迟但到,林痕捂住自己的脑袋,心想还是醉了好。

可惜他已经醒了,醒得彻底。

他麻木地穿衣洗漱,踩着要越走越不稳的步子往回走,然后,他看到了御书房前,跪着一个佝偻的身躯。

杨喜正愁眉苦脸地劝着对方,见他出现,愣了一下,俯身对对方说了句什么。

对方身子一僵,转过头来,苍老的面容上有着岁月留下的沟壑,灰白的头发用以素簪束着,碎发散落,被风一吹就乱了彻底,沧桑至极。

成鸿年哆嗦着嘴唇朝林痕行了个大礼,待林痕走近,他才递上折子,道明来意:“陛下,老臣年过耳顺之年,这院首之位也当得越发力不从心,故自请辞去太医院院首之位,回归故里,还望陛下恩准。”

林痕接过成鸿年乞骸骨的折子,大致扫了眼,清一色的官话。

成鸿年此人学识与医术皆是不错,做人也老实本分,并无什么出格之举,林痕对他的印象也不算错。

他看了眼杨喜,问成鸿年:“为何决定得如此突然?”

成鸿年额头磕在地面,颤巍巍道:“臣任院首二十余载,自问虽无诸多建树,但苦劳犹在,今臣六十有余,三月之内遇毒两起,皆无解毒之法,如此庸才,难当大任,故自请让贤,以保晚名。”

林痕疲累地点了点头,又突然意识到问题,他问:“那朕身上的毒,是谁解的?”

难道不是成鸿年吗?

他自醒来时,就知是江因下的毒了,因为怕颜喻夹在其中难办,就一直忍着没找颜喻,也没过问,只当此事已过,不再追究。

直到成鸿年出现,他才意识到事情好像和他想的不一样。

成鸿年眉目间同样浮起疑惑,林痕眼色一厉,看向杨喜。

杨喜接收到目光,膝盖哐当砸在地上:“回陛下,您醒来一直没问,奴才就没及时说,您中的毒十分罕见,太医院上下皆是束手无策,直到第三天,颜府送来了一位医者,才把您身上的毒解了。”

林痕皱了皱眉,问:“颜府送来的?叫什么?”

杨喜摇头,怯懦道:“奴才当时着急您身上的毒,见是颜大人送来的人,便没问。”

“废物!”林痕怒斥,“让暗卫立刻去查。”

临了林痕又看了成鸿年一眼,问:“你的这番话,可是因着颜喻?”

林痕盯着成鸿年,捕捉到对方脸上连藏都藏不住的窘迫和逃避,当即了然。

他知昏迷当夜颜喻来过,但他当时昏迷不醒,对外界没有丝毫感知,所以也并不知道颜喻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可看成鸿年这么反常,他才猜到其中一定有问题。

对啊,林痕突然福至心灵,颜喻早已无心朝事,如今突然发火敲打成鸿年此等老臣,一定是因为关心他。

那杨喜呢,林痕强迫自己从欣喜中抽离,细细分析此事。

杨喜作为他的近臣,为何突然有事不禀,这其中是否有颜喻在暗中授意呢?

若是,那那个进宫来解毒的人的身份一定有问题,林痕捻着手指反复推演,总觉得自己一定忽略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至于成鸿年,林痕垂眸看了他一眼,道:“术业有专攻,你既专攻医术,毒术欠缺也在所难免,不必妄自菲薄,但看你去意已决,朕也不再强留你,但朕实在不忍有才之人却无用武之地,爱卿若是愿意,可任太医令一职,为朕培养更多的有才之人。”

成鸿年愣了几许,才反应过来这不算坏事,哆嗦着磕头,嘴上重复着:“谢陛下恩典。”

林痕并不觉得这是恩典,他只是不想颜喻多结仇怨罢了,他摆摆手,让人退下。

暗卫的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查到颜喻送来的人很可能是他一直在找的,舒览青的徒弟。

林痕听到消息皱了皱眉,总觉得颜喻比自己先接触和舒览青有关的人似乎有些不妥,可又想不出为什么。

他要来地址,出宫寻人,可还是晚了一步,等他到时,已是人去楼空。

不难猜,人是被颜喻藏起来了。

那颜喻是不是已经找到舒览青了,若是,为何不让他知道?

是不是决裂了,他连这些事都没有资格知道了?

林痕几次生出找颜喻逼问的冲动,可又被他生生压下,虽不知为什么,但他觉得颜喻怕是不会说实话。

越深想,越不敢问了。

他回了宫,忍了足有小十日,却没有任何进展。

倒是另一方先来了消息。

是他安插在江棋身边的副将。

“陛下,据臣观察,江棋与颜相走动密切,仅这十日,他就两次与颜喻密谋,另外,江棋正在暗中联络林王残存党羽和调动兵力,臣合理推测,江棋意图谋反,还请陛下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