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舒览青不愧是让医者尽数仰望的医毒圣手,颜喻用药已经有十余日了,先不说别的,气色是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对不知情的人来说,他的样子还真的像已经解了毒。

刘通常常守在颜喻身边,是最先感受到颜喻变化的人,这几天,就连越发阴沉的天色都挡不住他愈发开心的笑容。

“这舒公子的医术就是好啊,我守在少爷身边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少爷的气色这么好。”

刘通一边张罗着下人布菜,一边再一次地由衷感叹,他看着颜喻不再像以前那样苍白的脸色,以及这几日变得格外红润的唇色,笑得合不拢嘴。

颜喻淡笑着颔首,应和着:“我没记错的话,他十年前还只是个被人骗了钱财都不知道追回来的小少爷呢,谁知道他竟然真的成了大夫。”

刘通回想了他第一次见舒案时的样子,又笑,说:“人啊,一直都在变,你看小陛下,不是也越来越懂事了吗?”

颜喻看着窗外簌簌飘下的雪花,出了会儿神,他想起今日醒来时看到的窗外的那棵梅树,红梅正开得热烈,它被厚厚的雪压着,只露出不多的红。

虽说凌寒傲骨,可到底还是冷的。

他顿了稍许,道:“刘伯以后就唤他稚儿吧,不然被有心人听了去不好。”

刘通愣了愣,拍了下自己的嘴,道:“是这个理,我记着了。”

颜喻移回目光,落在色香味俱佳的菜品上,这几日见他恢复得不错,刘通就总是想方设法让人备些新奇的吃食,像是让他把以前错过的都一样样尝回来。

可他已经吃不下了,或者说,是尝不出味道了。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刘通解释自己的事,于是一再逃避,想着能否等个水到渠成的好时候,把前因后果都摊开说清楚。

可等啊等,到今日,已是腊月中旬了。

他还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

刘通慈爱的目光还在自己身上游离着,颜喻闭了闭眼,夹了块鱼肉放在嘴里。

什么味道也没有,他艰难地嚼了两下,咽进肚子里。

“这是哪个厨子做的?味道还不错。”他说。

刘通一听就咧起嘴笑,眼尾深深的皱纹随着笑意漾开,他说:“这个啊,是我听说凭栏阁的糖醋鱼京城一绝,就找过去让他们做了份,趁热端过来的。”

颜喻点头,凭栏阁之所以能长久不衰,自然是因为几乎在每个方面都做到了最好,这归功于容迟。

“不用这么麻烦,做些家常菜就好。”颜喻道。

“知道知道。”刘通笑眯眯点头,显然没听进去,“好吃就多吃点,我去别的地方转转啊。”

常年操劳,刘通的背已经佝偻了不少,颜喻沉默地看着他步入漫天雪花的脊背,突然觉得恍惚,刘伯的背什么时候这么弯了?

颜喻叹了口浊气,正想勉强吃上几口,杨喜就带着人走了进来,说是皇帝召见。

颜喻手一抖,筷子滚落在地,杨喜见状就要蹲下身去捡,被颜喻制止:“不用捡了,已经吃好了,走吧。”

杨喜无措地看了眼几乎未动的饭菜,默了一瞬,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他只是个附庸权势的太监,如今一君一臣两方气氛越发诡异,他得守好自己的小命,不再掺和。

未及清扫的积雪已经堆到脚腕,里面像是藏着满怀恶意的手,蓄谋已久地等待着,每有人走过,它就不容抗拒地把人往下拽。

颜喻走一步陷一步,他不让人搀扶,就自己有些踉跄地往前,走得分外艰难。

等到了乾极殿,鞋袜已经湿了彻底。

杨喜已经进去通报,颜喻站在门前檐下,盯着紧闭的朱红殿门出神。

从前他进乾极殿,是不用通报的。

而且,他自那日归还玉佩出宫,已经有半个月不曾与林痕相见了。

如今双方如愿退回规规矩矩的君臣之位上,他心里又不是滋味。

颜喻心下浮出冲动,想着干脆道出实情,还能和林痕过几天好日子。

想着想着,便又觉自己矫情至极,一人痛苦也便罢了,何苦再把林痕拉进来呢?

杨喜出来,恭恭敬敬请他进去。

颜喻敛了纷乱的思绪,踩着不断渗出寒意的鞋袜走进去。

殿内炭火烧得很足,甫一进殿,他整个人都被如春的暖意包裹起来,很舒服,精神却又再一次紧绷起来。

林痕只着一身纯黑的寝衣,赤脚踩在兔绒地毯上,乌黑的瞳仁转过来,复杂地盯着他,像在研究一道难解的谜题。

颜喻见状立马停下,没再往前走。

正常的君臣该怎么做呢?颜喻问自己。

该跪拜。

想到答案之后颜喻没有犹豫,弯膝下跪,动作有些生疏。

“微臣拜……”

“颜喻。”

颜喻话刚出口就被打断,林痕的声音由远即近,悬在头顶,纵使低着头,他依然能感受到林痕落在他后颈的,仿若实质的视线。

“你想做皇帝吗?”林痕突然问。

颜喻被问得茫然一瞬,很快就反应过来,想开口否定,林痕却没给他机会。

手臂被林痕的手掌握住,搀扶起来,颜喻不解地看向林痕,林痕却看着他,淡淡道:“爱卿今日气色还不错。”

“爱卿”两个字像刀子一样插在颜喻心尖,他抿了抿唇,没应。

林痕说着便淡淡地笑了下,问:“你找到舒览青了是不是?”

颜喻点头。

林痕看着像是松了口气,感叹道:“看来舒览青的医术果真如世人所说,妙手回春。”

颜喻越听越觉得林痕阴阳怪气,他突然不想和林痕说话了,故作冷漠地问:“陛下召臣前来,所谓何事?”

林痕被他冷淡的语气问愣了,随后才若无其事道:“朝服赶制出来了,叫你来试一试。”

林痕松开颜喻,踩着兔绒往回走,走两步又回头叫颜喻:“把鞋袜脱了吧。”

兔绒虽是铺在地上,但已经被地龙烘出了适宜的温度,和湿透的鞋袜相比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林痕已经把朝服展开,是颜喻之前选的样式,绛红色的。

宽大的袖摆徐徐垂下,颜喻第一眼就看到袖摆边缘勾勒着的一枝梅花,虽是在还算隐蔽的位置,但火红的花瓣太显眼了,很难不注意到。

颜喻定定地看着那抹图样,知道肯定是林痕让人加上去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痕总能把他和梅花挂上钩。

林痕先是隔空在颜喻身前比划了几下,随后道:“我帮你试试吧。”

颜喻想拒绝,但想想还是算了。

朝服并不好穿,也很重,套在身上时像是背了一座大山。

林痕帮他整理好,退后两步,将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真诚地笑了:“红色很配你。”

颜喻皱着眉头,他没看自己的衣裳,而是盯着林痕:“你今天很奇怪。”

林痕歪了下头:“奇怪?或许吧,雪太大了,下得让人焦躁。”

颜喻眉头没有松解的迹象,显然并不相信这个原因。

林痕又向前,倾身靠近颜喻,他想嗅嗅对方身上的冷梅香,可梅香太淡了,被苦涩的药味掩盖殆尽。

“我还有样东西要送你。”林痕突然道。

在颜喻询问之前,他指尖蹭过颜喻侧腰,说:“在这里。”

颜喻面色疑惑,低头碰了碰林痕指尖擦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不明显的卡扣,拨一下,就有东西松开。

林痕温热干燥的手心覆上来,扶着他的手背,带着他握住那闪着金属光泽的物件,往外抽。

腰间被轻轻摩擦而过,生出一抹带着酥麻的热意,颜喻正想甩开林痕的手,就见自己带着慌乱的眼睛倒映在亮如明镜的剑身上。

一柄软剑。

藏在朝服腰封里的软剑。

颜喻手一哆嗦,剑柄几乎脱手,却被林痕按着,重新攥紧。

“朕特意命人打造的,时间急,剑柄来不及好好润色,有些粗糙,但剑身是极好的,柔软如纸,又锋利非常,”林痕抬眼看着颜喻,“也很适合你。”

颜喻感受着剑柄上有些粗糙的繁复纹路,无措地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

林痕指尖用力,按了下颜喻的手背,在人再次神色复杂地看过来时,他倾身吻了对方的唇角。

感受到颜喻呼吸明显一滞,却没有躲,不知是忘了还是真的不打算躲。

他松开颜喻的手,揉向后颈。

湿润的潮气在两人唇缝间辗转,林痕没有往里逼近,只是停在那,任两人不再平稳的呼吸若有若无地交缠。

他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颜喻的耳垂,这都进殿好久了,竟然还没有回暖。

颜喻的睫毛在颤,他问林痕:“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林痕挨着他的嘴角轻笑,眼睛认真地看着对方眼中倒映的自己,他说:“我今天没有喝酒。”

刚刚还停在耳垂的手慢慢前移,温柔地蹭了蹭颜喻的侧脸,林痕看得出来,颜喻的脸色明显在好转,应该是舒览青已经在为颜喻解毒了。

又是解毒,又是与江棋联手,如此看来,颜喻把人藏起来,倒也不难理解。

他突然笑了,眸中闪烁着复杂至极的光彩,他又亲颜喻的嘴角,吻了几次就又挪到颜喻的眼尾,珍之重之地落下温柔的吻。

“颜喻,”他喊人,很认真地说,“真到那一天,我只接受死在你手里,可以吗?”

颜喻小幅度摇头,像是不敢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想开口,林痕却赶在声音出来之前把他紧紧按进怀里。

他偏头,又吻颜喻带着苦涩味道的发丝,轻声道:“我知道你是有点喜欢我的,只是这点喜欢份量不够,它很可怜,被你扔到了很多事情后面。”

“你说错了。”颜喻没多犹豫地应声,只是他下巴被迫搭在林痕肩上,只能看空旷说宫殿,看窗外飘落的雪花,看不到林痕的眼睛。

林痕摇头,无所谓道:“错了啊,真可惜,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没剩几天了,你就当陪我演场戏吧,好不……”

林痕未说出口的话音被止住,他错愕地看着颜喻逼近的眉眼,这人猛地挣脱他的禁锢,又不由分说地吻上来。

冷与欲都一如往常,甚至更为惊艳。

心跳不争气地变快变重。

预设好的计划被这一吻彻底搅乱,但他想不了那么多了。

他手爬上颜喻的后脑,力道慢慢加重,青筋浮起的同时,另一条手臂揽过去,把对方的身体按在自己怀里,任自己的味道挤进颜喻口中,辗转缠绕。

两人都没有闭眼,一错不错地望着对方,试图找出伪装下的某些东西,可惜明明近在咫尺,却什么都看不出,只有倒映的彼此。

软剑砸在兔绒里,无声无息地,两人都没有管,直至亲到颜喻有些站不稳,林痕才稍稍撤出点距离。

拇指指腹擦过颜喻湿润的唇,本想帮其抹掉水渍的,却又给其添了一层明艳的红。

颜喻嘴角有个小伤口,不知刚刚被谁的牙齿磕出来的,他吃痛,往后撤了一寸,林痕感知到,放下手,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手心被握住,温热传来,颜喻被这份温度熨烫得分外懊恼。

他又一次惊觉,自己好像做了错误的决定。

可到底哪一步错了呢?要改吗?改了就会对吗?

他这样问自己。

想不出所以然,也没人能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他想,人的抉择总是这样,无论斟酌多久,无论多么挣扎,都注定会选择一个必然会后悔的道路。

其实,或许另一条也一样的不尽如人意。

只是没有选择,所以总是抱着幻想罢了。

颜喻一遍遍说服自己,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脑子太乱了,心也在乱七八糟地跳着,按不住,只能任其在狭窄升温的胸腔里面乱撞。

于是,他又一次决定逃避,就像犹豫良久还是没能对刘伯道出实情那样。

他不想承认,可自己的确怯懦至极。

林痕想牵着他往外走,颜喻却使了相反的力道,没有动。

颜喻看着疑惑的林痕,道:“做吧。”

林痕一愣,攥着颜喻的手心紧了紧,拒绝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也不欲你为难。”

颜喻盯着林痕,说:“我有这个意思。”

随后便封了林痕的唇,让对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林痕没有抱他去床上,而是带着他躺倒在柔软的兔绒里。

朝服不能弄脏,林痕就极其有耐心地一件件剥下,他把那柄剑捡起来,放在叠好的朝服上。

颜喻看着他慢慢收拾,眸色在对方拿起那把折射着寒光的剑刃时暗了暗,转瞬又恢复如常。

这次林痕没折腾,格外柔情,颜喻睁着迷蒙的眼,看窗外还在飘扬的雪,天地由白转黑,他没撑多久就睡了过去。

林痕亲了亲颜喻汗湿的额角,把人抱到床上盖好被子,自己披着外袍出了殿。

后半夜,先前那个副将再次进宫,回禀说已按林痕的吩咐处理好吴名身边的人,只要林痕想,他们可以今晚就取了吴名的项上人头。

林痕坐在屋檐下,伸手接了几片雪花,不等雪花融成水,就被他搓没了。

对于副将的回禀,他一点也不意外,或者说,这本就在他的计划之中。

是江棋自己按捺不住,逼他把计划提前。

他的确感念四年前,江棋的救命之恩,可再往前推,迫使他被颜喻丢弃的前因,不也是江棋吗?

对,他知道,他与颜喻的距离大如天堑,隔阂始终存在,就算没有江棋,之后也会在别的地方爆发,然后不可收拾。

可这都不能否定,江棋提前引来了结果,以至于他与颜喻皆是措手不及,只能狼狈地分离,再不相见。

还有。

四年前,江棋用一场火,把颜喻逼到世人指摘唾骂的谷地。

那他当然要把这场火补上,送他们到本该到的结局去。

江棋不该逃出来的。

既然逃出来了,那他也不介意再送江棋一次。

“可要今晚动手?”副将问。

林痕摇头:“再等等。”

等这场他和颜喻都心照不宣的戏落幕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