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反正最后也不是只有饺子可吃,少煮点也不用担心饿着,刘通从几人忙活半天才完成的杰作中挑捡出看得过去的,交给下人,让他们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煮上。

太阳懒洋洋地移到西天际,洒下温暖的橙红色彩,这才到傍晚,就已经隐隐有爆竹声传来。

容迟站起来,瞥了颜喻一眼,随后夸张地伸了个懒腰,他戳了戳江因的肩膀:“小稚儿,哥哥要出去玩,你想不想去?”

“好啊好啊!”江因欢喜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容迟看颜喻,见对方点头应允,就牵着江因的手离开了。

除夕夜将至,下人皆是忙得脚不沾地,刘通更甚,这才刚挑完饺子,就被贴春联的给着急忙慌叫了过去。

一时间,颜喻与林痕成了整个府中最无所事事的人。

“可要也出去转一转?”林痕拨了下颜喻的手心。

颜喻抬头,看了眼耀眼的夕阳,想了想,问:“去哪?”

“就随便走一走。”

颜喻点头应了,林痕就执着他的手出府,他选了和容迟相反的反向,和颜喻并肩慢慢地走。

这边渐渐远离京城中心,没走多久就迎来一个岔路口,因为是随便走走,颜喻就将选择权交给林痕。

林痕握着颜喻的手,转头看他,有卷着烟火气的风吹过,撩起颜喻耳边的发丝。

林痕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听见左手边传来玩闹的动静,独属于儿童的稚嫩嘹亮的说笑声极有穿透力,它们随风过来,萦绕耳边。

新年嘛,就该热闹一点。

林痕牵着颜喻拐进左边的路口。

稍显破败的胡同里,有两个孩童蹦蹦跳跳聚在一起,小女孩手里那着一根燃着的香,男孩斜挎着一个发皱的布包,手里握着爆竹。

男孩举着爆竹,让小女孩点燃,有滋啦的火光出现,就立马扔出去,捂住耳朵好奇地看。

“嘭!”

火光闪过,小孩就聚在一起笑。

林痕下意识去看颜喻,果然从对方脸上捕捉到一抹好奇,他笑了下,问:“想不想试一试?”

颜喻矜持地望了林痕一眼,拒绝道:“我小时候玩过的。”

林痕笑意不减:“知道啊,可那是小时候,过去了那么久,不想重温一下吗?”

颜喻其实被说动一些了,只是他还端着,不说话。

正想再拒绝一次,林痕就已经松开他的手,走到两个小孩的身边,蹲下身问:“你们还有多少爆竹,我和那位朋友想和你们一起玩。”

男孩有些犹豫,还有点害怕,看在两人都很好看,不像是坏人的份上,翻开布包给林痕看。

颜喻走过去,问翻布包掏出爆竹往林痕手里塞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凑过来,说:“他叫豆子,我叫小安。”

颜喻点点头,又问:“娘亲呢?”

“娘亲和爹爹正在做饭。”豆子回答道。

小安见林痕手里的爆竹够多了,就把自己的香掰成两段,引燃,其中一段交给颜喻。

林痕和颜喻对视一眼,便学着小孩的样子,一个点一个扔。

爆竹小小一个,并没有多大威力,颜喻不害怕,点完爆竹就看向两个一惊一乍的小娃娃。

他们活泼又富有朝气的样子,可比爆竹有趣多了。

偏林痕不知怎的,扔了鞭炮就来帮他捂耳朵。

颜喻一连听了好几个哑炮,不耐烦地挥退林痕还想伸过来的手,于是爆竹炸开的声响不受阻隔地传进了耳朵,震得人心尖发颤。

放着放着有些无聊,颜喻就和小安聊了起来,小孩戒备心轻,没多大会儿话就被颜喻套出了家底。

姐弟俩的家庭很普通,父母两人一耕一织,没有赚大钱,但家里吃喝不愁,时不时还能下馆子吃些好的。

更难得的是,父母亲邻之间关系融洽,虽然摩擦难以避免,但大多数时候都能互相理解,不会有太大的争吵。

“生活本就是柴米油盐,他们活成了许多人向往的样子。”安静倾听的林痕突然道。

颜喻点头,起起落落经历多了,他总是格外向往这种稳定的生活,不需要大富大贵,也不用手握权柄掌人生死,平平安安过下去就已足够。

虽然自己注定与之无缘,但他还是希望身边人能够好好的。

颜喻转头,望进林痕深邃的眼眸里,无声地送出祝愿。

林痕也在看他,眼中映着灯笼投下的朦胧的光,他说:“我也期望,有一天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安安稳稳,有人相伴的日子。

颜喻静静地看着他,没出声。

寒冬的天总是黑得格外快,明明不久前还是挂着夕阳的黄昏,现在就变成雾蒙蒙的黑了。

临走时,林痕摘下腰间的双环玉佩,交给小安。

小安觉得贵重,不敢收,林痕执意塞到她手里,说是买爆竹的钱。

之后,两人踩着茫茫的夜色往回走,林痕在黑暗中摸索,准确地握住他。

夜还没彻底黑下去,就已经有烟花迫不及待地升到空中,炸出绚烂。

狭小的巷子也被照得亮堂了些。

颜喻抬头看,等烟火的光线如流星般消逝,眼底的碎光闪烁着熄灭,归于黯然,他才低下头。

林痕在这个时候开口:“你从没有提过,自己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颜喻闻言愣了愣,道:“没想过。”

没想过吗?林痕张了张口,却没发出声音,他想,颜喻总有喜欢的生活方式,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他为之准备的那种。

几息前炸开的烟火像是一个信号,很快,就有重重烟花盛开在深蓝的天际,脚下的路明了又暗,暗了又亮,颜喻没再说话,踩着砰砰的声响继续往前走。

饺子适时下了锅,不一会儿,就连同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了餐桌上。

白乎乎的热气盘旋在半空,迷蒙了几人的眉眼,各异的神色被掩盖殆尽。

氛围也被鲜香的菜肴美化得其乐融融。

颜喻和容迟拉着刘通坐下,江因一手一根筷子,眨巴着期待的眼睛看向林痕。

刚玩了一圈,他已经将生气讨厌忘了干净,现在饥肠辘辘的,只想让在场最有权势的人发出开饭的号令。

林痕不咸不淡扫了他一眼,在江因热烈地注视下,慢悠悠拿起筷子,给颜喻夹了块清蒸鱼肉,以示开饭。

颜喻很给面子地道谢,慢吞吞塞进嘴里,林痕满意地看着颜喻吃下自己夹的菜,收回目光,碰上目光已经从期待转为怨愤的江因。

献殷勤的先机被人抢了去,江因气得呼吸都重了。

林痕只当没看见,又给颜喻夹了块牛肉。

颜喻也吃了下去。

一顿饭吃了好久,江因肚子很快就鼓了起来,放下筷子前,又被刘通塞了个他自己捏的,刚放进水里就露了大半的馅的,奇形怪状的饺子。

容迟看着江因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肚子痛。

颜喻留恋地望着一桌的亲朋,嘴角抿出淡淡的笑。

林痕见颜喻笑,只当对方高兴,他的嘴角也弯了起来。

一餐吃罢,容迟被江因拉着溜达消食,刘通抱着一捧早早包好的红包,喜气洋洋给下人分发。

林痕踌躇着不想离开,可又没什么理由留下,他磨蹭着,期待地看向安静的颜喻。

目光太炽烈,颜喻想忽略都难,他想了想,道:“可否教我做碗长寿面?”

颜喻要为江因的生辰亲自下厨,却从没有一次好好陪他过过生辰,林痕吃味,但好歹有了多留一会儿的理由,还是点头应下。

关于长寿面,以前的确兴过一段时间的单根面,就是一碗中只有一根很长很长的面,让过寿者一口吃尽,中间不能咬断,以求长寿。

如今的长寿面,和普通的面条没什么区别,不过是往里倾注了美好祝愿罢了。

提及面条,林痕又回想起当年。

那场雨下得很大,颜喻勉为其难在他的小破屋留宿,他为颜喻做了一顿饭,就是清汤面条。

时过境迁,如今回忆起来,多了不少苦涩。

林痕很有耐心,他从和面开始,一步步耐心教颜喻该如何做。

等颜喻终于握稳刀,一下一下尽全力切出等宽的面时,林痕坐到灶堂前,开始添水烧火。

烫菜、煎蛋、下面、捞出,颜喻每一步都做得小心翼翼,林痕守在一旁,看他因全神贯注而微微蹙起的眉峰,心也软得一塌糊涂。

虽然这碗面不是做给他的。

等面终于稳妥地躺在碗中,颜喻长长舒了口气,他用筷子小心拨出一根,想自己先尝尝味道,随即又想到什么,在林痕不解的注视中,若无其事地松开了筷子。

林痕以为颜喻怕先尝会坏了寓意,没在意,问颜喻:“下人都被刘管家遣散了,我去帮你叫江因吧?”

颜喻摇头:“不必。”

颜喻把碗小心端出灶房,放在房前支棱着的石桌上,他本来想端到前院去的,可他太笨拙了,揉面时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快要来不及了。

他取了筷子,架在碗沿,对林痕道:“稚儿不喜欢吃面,他的生辰礼物我也送过了,今天履行很久以前许下的承诺,给你补个生辰。”

“……给我?”林痕不敢相信地喃喃。

颜喻点头,说来惭愧,他与林痕相识已有六年,却从没有认真为对方过过一场生辰。

他答应过的,总该做到。

“就是没有生辰礼物。”颜喻道,不想给随意的,费心思的也来不及了,所幸就不送了。

林痕没有心思想礼物,他颤着眸子看那碗热气腾腾的面,这是他教颜喻做出来的,所以知道这位从不曾接触锅灶的少爷是如何笨拙又小心翼翼地做过每一步。

“谢谢……”林痕道。

颜喻没有点头,而是说:“尝尝吧,味道可能不怎么样。”

林痕点头,有些无措地拉出凳子,坐下,用筷子挑起面。

恰在这一瞬间,新年真正到来,漫天的烟火几乎同时炸开,开出一朵朵绚烂的花。

颜喻看着林痕把面条送进口中后,又抬头,看天际此起彼伏的光彩,盛大,耀眼,金黄的光线重重叠叠,迎接着新的一年。

真好,颜喻心想。

颜喻看烟花时,林痕始终埋着头,他每次只挑几根面条,珍惜地咀嚼,咽下。

他想无限拉长这个瞬间。

其实这碗面并不能算好吃,有些淡,青菜也没有入味,但他不在意。

“生辰快乐。”

颜喻说,这是第二声,第一声声音有些小,淹没在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但林痕听到了。

他的眼眶因这几个字泛起湿意,视野中莹白的面条开始出现重影,然后有水珠掉进碗里,好在他埋着头,颜喻看不到。

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微的闷响,林痕从迷蒙的视野中看到自己颤抖着的,因用力而发白的指腹,他知道自己在战栗。

因为他为自己疯狂的私心找到了借口。

是颜喻的纵容。

你看,颜喻总是这样,嘴上说着比任何人都狠绝的话,行动上却总是温柔纵容。

从前纵容他固执任性,如今纵容他死皮赖脸。

颜喻总是这么容易心软。

林痕抬头,看颜喻被漫天的光影刻画得明暗相间的面容。

看不透,只觉得缱绻又温柔。

他想,对于这样一个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人,他只想抓到,攥进手心,不会放手,永远都不会。

所以,接下来要做的事,他也绝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