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艳微 年初八。
入夜不久,就有淅淅沥沥的雨滴往下落,落着落着,寒凉的水珠已然变成了冰棱子,砸在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尖锐声响。
被风吹到的墙角的爆竹残骸被冰凌溅起,又深陷进泥里,不过多久,就被裹上一层脏污。
至此,新春的喜气被寒气驱赶着,消散殆尽。
江棋独身站在屋檐下,冷沉着盯着地上滚落的冰棱,盯着盯着,就咧嘴笑了起来。
明天便是登基大典了,今夜这冰雹下的,对要登基的新皇来说,实在是不合时宜。
对他却不然。
“大人,”黑暗中有声音传来,被冰雹砸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听清了,“人已经到齐了,正在密室等您。”
江棋点点头,临转身时接了块冰珠,毫不留情地碾碎后,又把碎块扔进雨幕。
密室位于府邸的后院,藏匿在一排再普通不过的房屋中,江棋推开门,转动墙面的机关,还未走进,候在里面的人就齐齐转头看过来。
密室很简陋,正面是主座,下首两排再简单不过的梨花木椅,每两把椅子中间都有一个齐高的桌案,其上没置茶水。
江棋迈步走进,室中只点了几盏小小的油灯,光线不强,但足以他看清在座的或紧张或兴奋的脸。
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在跟了自己三年的副将周寻的脸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不是都商定好了吗?为何又突然召我等前来?”有人突然出声,质问道。
江棋循声看过去,对方是林修溯的旧部,手里握着五千的步兵,为人惯常狂傲,之前若不是自己暗度陈仓将他救出,此人怕是早就去见了阎王。
江棋心中鄙夷,面上还是客客气气,他说:“诸位辛苦,江某今晚召诸位前来,是想再重新确定一遍明日的部署。”
语音刚落,就有人被拖上来,对方已经被折了手脚堵上了嘴,即使看向他的目光已经快要喷火了,却也只能呜呜哼叫,喊不出话。
“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
江棋笑了笑:“刚巧抓了个叛变的,此人觉得投靠那位更有前途,想着去通风报信呢。”
说着又摇头:“可惜没报成,被逮住了,就拉过来给诸位瞧瞧。”
见众人的目光都定在那人身上,江棋又笑,抬了下手,押解着的侍卫就手起刀落,将那人的头颅削了下来。
掉下来的脑袋滴溜溜滚了几圈,恰好滚到周寻的脚前,江棋目光追过去,带着玩味。
周寻佁然不动。
“江某清楚,咱明儿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儿,定会有人心里打怵,江某想着好歹我与诸位兄弟一场,就算注定不同路也不必闹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于是再问一问,有人要临时退出吗?”
轻飘飘的声音落在众人头顶,几人互相看了看,面色不一,却始终没有开口的,不知是怕了还是真心跟随。
江棋支着脑袋看着,他突然有点好奇颜喻若在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可惜,对方刚入夜就被皇帝叫走了,只派人送来一位从暗卫营里选出的箭手,他试过对方的箭术,的确没什么问题。
如今,宫中禁军约有三分之二是自己的人,至于宫外,林痕手上倒是有不少兵,可惜大多由世家的空架子组成,哪能和他手下的这些从北疆厮杀出来的老兵相提并论。
此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就是陆升。
此人手中倒是握着重权,可惜自林修溯失势以来,北疆防守薄弱,匈奴趁着朝廷内乱时几番挑衅,林痕没有办法,两月前就已命顾升赶往北疆戍守了。
江棋盘算完,确定没什么大的纰漏,目光再一次转向周寻。
“此人是我从江阳带来的,跟了江某近十年,可惜人心叵测,实在是惋惜,他原本负责城外相关事宜,此事一出,城外便无人看守了。”
之前的出声的人想了想,道:“这次计划我们胜券在握,城外基本无事,他死了,再从下面提拔一个不就行了。”
此人说得不无道理,明日午时前后,新帝会按朝制登上鼓楼,接受万民朝拜,他们会在那时动作,争取让林痕一击毙命。
既如此,那京城之外便是无足轻重的地方。
江棋不置可否,他看向周寻,问:“我欲将此重任交给周副将。”
闻言,在场之人面色变了又变,有人出声:“这怕是不妥吧,周副将最熟悉宫中情势,等林痕毙命,周副将该带着我们进宫啊。”
江棋却像是没听见此人的话,只看着周寻:“你觉得呢?”
周寻不卑不亢,平静道:“卑职全听将军安排。”
江棋闻言便笑,抚掌道:“好,此事便这么定了。”
之后,一群人又商讨了明日要处理的事宜,结束之时,已是凌晨。
众人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散场之后自然有人来接,周寻站在府门等了许久,始终没能等到前来接头的人,他心下一紧,意识到那边定是出了差错。
眼下自己又被调离叛军中心,局势怕是对他们越发不利,他正想着怎么才能把消息送进宫去,就敏锐地察觉到暗中盯着自己的眼睛。
周寻神色越发凝重,额头不断有冷汗渗出,可自己有极大的可能已经被怀疑警惕,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今情势不明,他不能让对方抓到把柄。
于是阴沉着脸离开了。
相对于此处的暗流涌动,皇宫之中就显得很是岁月静好了。
颜喻是傍晚的时候被请进宫里来的,彼时下的还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远没有冰雹这般恐怖。
进了宫之后林痕也不做什么,只是让他陪着吃了顿清淡的晚饭,然后上床睡觉。
可他心里装着事,怎么能睡得着,更何况冰雹打着屋檐的噼啪声还不间断地响着,像是钉在头顶的催命符。
颜喻睁着眼睛,屏住呼吸,在嘈杂的雨声中分辨出林痕的呼吸声,很平稳,也很轻。
但他何其了解林痕,纵使对方装得再像,他也能分辨出林痕到底是不是在装睡。
比如现在。
颜喻又忍了一会儿,等实在耐不住这分外沉重的安静后,坐了起来。
林痕的呼吸声一顿,再装不下去,也跟着坐了起来。
殿中点着小灯,让眼前不至于漆黑一片,颜喻沉吟片刻,道:“时候也不算多早,起吧。”
“好。”林痕说,他指节敲了敲床沿,杨喜闻声带着一众宫女太监进来,忙活着掌灯伺候。
颜喻的朝服留在颜府,只好先穿便服,他也因此比林痕先穿戴完毕。
颜喻坐在床沿,看林痕背对着他,张开双臂,让两个小太监伺候着,往身上一件件叠加衣物。
林痕个子高,又常年保持着晨练的习惯,肌肉也是实打实的,眼看他从里到外已经套了三层衣物,可随着手臂的动作,浮动的肩胛线和贲张的肌肉轮廓依旧很明显。
颜喻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床沿,看得入神。
眼下时间还早,也就不急着穿那厚重无比的外袍,林痕坐下,有宫女拿着木梳挪到他身后,要伺候他束发。
颜喻目光一直无声地追着林痕,现在却被宫女的身形挡了彻底,他犹豫片刻,起身走过去,把木梳要到了自己手中。
杨喜一直守在一旁,见状,极有眼力见地把宫人都带了出去。
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不过几息,偌大的殿中有只剩下一坐一立的两人。
林痕微微仰头,和颜喻冷冷的眸子的对视,朝人笑了下。
颜喻被这抹笑容晃了下眼。
近来林痕不再吝啬笑容,他本是冷冰冰的长相,弯起眼角时,有种严冬之下冰雪化水的温柔。
颜喻和他对视着,手心越攥越紧,直到梳齿硌出尖锐的痛意,他才回神,对林痕道:“转过去吧。”
林痕听话地转过去,坐正身子,一副任颜喻摆弄的模样。
这一幕很像四年前,两人还没有误会也不必面临抉择的最单纯的时候。
颜喻抿了抿唇,从林痕脑后分出一缕黑发,梳齿穿进去,慢慢地往下,直至发尾。
颜喻不太会梳头发,他连自己的头发都不怎么梳,遑论旁人的了。
也正因为如此,他怕弄疼林痕,于是每一步都做得极小心谨慎,林痕感受着颜喻手指穿过他发丝时微痒的触感,满足的笑意漾到眼底。
颜喻不会梳复杂的发式,也不想让旁人进来帮忙,于是尝试着,把林痕的头发揽进手心,用相对来说最简单的方式为林痕束发。
颜喻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完成这一步,他目光在桌案上逡巡,扫过一排足以让人眼花缭乱的发簪,正想选出个来固定头发,林痕就把手抬了起来。
“用这支吧。”林痕说,他摊开手,露出静静躺在手心的木簪。
看清簪身的一瞬间,颜喻瞳孔猛地一缩。
虽是统共只见了一次,还是在四年前,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枚簪子。
正是四年前,他一笔笔绘出图样,托容迟找师傅雕的那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