蓄意犯上

作者:半里知途

颜喻定定地看着躺在林痕手心的木簪,久远的记忆翻涌出海面,带着他重新走过那年的心境。

关于生辰礼物,他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头绪,因为林痕基本不对外表露喜好,即使是对着他。

可自己已经许下承诺,总不好一直拖着。

那几天,他格外注意林痕,发现对方在他的照拂下,已是吃穿无忧。

他又注意到林痕束发的簪子,簪子是很常见的东西,也是基本不会被注意到的东西,他能保林痕温饱,却不会在意这样的小物件。

林痕也是,明明手中握着不少钱财,可还是用着最最简陋的簪子,簪子朴素到普通,和华贵的衣物简直格格不入。

他打算送对方一只簪子,东西不贵重,胜在精巧,不会让林痕有什么负担。

确定之后,他又在样式中犯了难。

是花草,还是祥云,亦或者是什么高贵的象征物,每样都可以,可又都差些意思,思来想去,他最终定了白鹤这个意象。

高洁,长寿。

暂不论高洁与否,光是长寿,就是他给出的最大的祝愿了,那时他病重,行动不便,连从床上坐起来都得让人扶着,正因为如此,他才知道生命可贵。

他将自己渴望却得不到的,放进祝愿里,送予林痕。

无需大富大贵,无需权势滔天,平安长寿就好。

只可惜他不能亲自雕刻出来。

颜喻久久没有动作,林痕感知到,从镜子里面看他,问:“怎么了?”

颜喻回神,见林痕手心又往上抬了抬,并没有去拿簪子:“这簪子太素了,配不上帝王冠冕,换一个吧。”

颜喻没有说错,这簪子虽是用上好的紫光檀雕刻而成,却依旧比不上金银玉石,平常戴戴也就罢了,哪有在这么重要的日子带的。

虽然届时无人敢直视帝王面容,更无人敢指摘,但颜喻还是不赞同。

林痕显然不接受颜喻的提议,他固执地说:“不换,就这个。”

见颜喻不应,他刚刚还算平静的表情瞬间转阴,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颜喻,问:“你是不是后悔送我了?”

颜喻闻言收回落在簪子上的目光,透着镜子与林痕对视,没多久就妥协了。

他拿过簪子,一边慢慢穿透林痕挽起的发丝,一边回答:“我若是后悔了,你又怎么会拿到它。”

闻言,林痕便不犟了。

东边的天际泛起一条橙白的线,昭示着新一天的到来,颜喻隔着窗纸望去,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他不再停留,回了府里。

刘通仔细帮他换上朝服,又拿出当初和朝服一块送来的那把圈折着的软剑,问颜喻该如何处理。

光滑锋利的剑身折射着房中昏黄的光,倒是比初见时多了点熹微的暖意,颜喻想了想,为防万一,还是带上了。

乘着马车来到宫门,颜喻同几个相熟的同僚问好。

好在天公还算仁慈,停了雨,吝啬地洒下第一抹晨曦。

他们踩着晨曦步入宫门。

青砖铺就得宫道长得似乎没有尽头,颜喻往前看,看到巍峨的宫墙,以及长久的静默在风雨中的金黄的瓦片,还有勾起的檐角。

濒临永别,他看着周身的万物,胸腔中涌出浓重的不舍。

可世事流转,又怎会在意他舍得与否。

……

朝臣就位,时辰刚刚好。

钟鼓和着遥远的风裹挟而来,掠过再难平静的心头,传向皇宫甚至京城的每个角落。

鸣鞭三响,万臣肃穆。

林痕被杨喜以及数位宫人簇拥着,一步步拾阶而上。

颜喻垂着头,林痕经过身边时,他只能看到对方的黑金龙袍,黑色庄严,金线游走其上,描绘出蜿蜒的巨龙。

待委地的袍尾渐渐移出视线,颜喻听见了杨喜喊出的“跪”,他立于百臣之首,率身后的朝臣跪下,三呼了万岁。

回音荡于天地,久久不散。

颜喻只觉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一下一下传递着难以压抑的振奋与骄傲。

他看林痕走到那位置上,是钦佩的。

颜喻如此想着,心声还没有断绝,他就感觉有一道尖锐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神色一凛,往侧后方望去。

江棋藏在武官的队伍里,一双阴毒的眼睛看过来,落了两瞬又轻飘飘移走,如蛇蝎般附在林痕身上。

颜喻皱了皱眉,他暗暗算了下时间,只希望他等的人能快些来。

江棋似乎只是疯魔一下,扫了林痕两眼就收了目光。

颜喻却不敢放松,振奋被不安冲刷得所剩无几,他不得不分心注意着江棋的动作。

如此一来,流程走得格外煎熬。

终于捱到奉册宝一步,颜喻上前跪于玉阶前,接过太监手中放着册书与宝玺的瑶盘。

他终于抬头,视线投到上首时,发现林痕正沉沉地望着自己。

深沉的眸子定在十二玉旒后,让颜喻看不太分明对方眼中的情绪。

好在颜喻并不介意,因为他不用仔细看,就知道林痕眼睛里装着多么浓重的色彩和情感。

辉煌的金殿中,灯火也被镀上华贵的色彩,颜喻垂下眼睛,将瑶盘举起。

“臣——”

“啊!”

话音刚出,身后就传来混乱的叫喊声,颜喻猛地转头,看见阴沉天色下,有乌泱泱的人群冲过来,他们握着武器,利刃上还挂着未及凝固的血。

大殿之中也是有侍卫的,但他们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有谋逆者冲进来,一点反应都没有。

顷刻间,或惊或乱的朝臣全部被控制了起来,除了他。

颜喻阴沉地看着晃悠出武官队伍的江棋,怒意快要溢出来:“你耍我?”

江棋笑得真心实意,他道:“怎么会呢,颜相,不过是我昨晚临时发现了叛徒,所以紧急改变了计划,没来得及通知你罢了。”

颜喻已经站了起来,他还捧着瑶盘,上面的玉玺和册书是帝王权力的象征,江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长,显然并不着急将东西夺到自己手中。

他示意颜喻往上看。

林痕已经被从龙椅上拽了下来,后颈上架了两把锋利的剑,有鲜红的血顺着他的脖子往下流,不知道这血是剑身上原本就有的,还是林痕的。

他看过去时,林痕也在看他,神情还算镇静,只是面前垂落的玉旒晃晃荡荡,碰撞出清脆却刺耳的声响。

颜喻看着林痕,扣着瑶盘的指腹用力到发白,他的心在不受控制地抽痛。

他没料到江棋出尔反尔,他原本,是想让这个大典顺利走到最后的。

江棋还在笑,招手让侍卫把林痕压到近前,他看着放大在面前的,林痕恐慌的神情,心中很是畅快。

皇位空出来了,他就自己走上去,拍拍沾了腥臭的血的战袍,大马金刀地坐下,俯视下首一群敢怒不敢言的喽啰。

那些老臣一一个的都涨红着脸,有几个年轻的已经愤怒到脸红脖子粗了,他毫不怀疑,对方若是没被他的亲兵押着,现在应该已经冲上来把他撕了。

有必要吗?江棋百无聊赖地想。

他和林痕都是反臣,都是大逆不道之徒,那林痕能做的事,他为什么不能做?

更何况,他身体里还留着江家的血。

哦,对了,江家的血。

江棋猛地转头,盯向让他这一辈子都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罪魁祸首。

他向来记仇,最喜欢做的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应该让人往林痕身上泼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放火把这人烧成灰。

唯有如此,才能解他的心头之恨。

江棋手臂撑在膝盖上,支着下巴欣赏林痕的颓败的姿态,可惜,林痕根本不看他,只瞪着一双受伤又难受的眼睛看着颜喻的背影。

他猜,林痕是想让颜喻转过来,施舍给他一点眼神的。

江棋手指点着下巴,突然发现一个能让自己更痛快的法子。

“颜卿。”

江棋这样喊道。

颜喻抬头,他就仔仔细细欣赏颜喻那双足以让人倾醉的桃花眼,美得锋利,只这一眼,就好像已经望穿人的灵魂。

还真是摄人心魄。

怪不得能让林痕那个一丝良心都没有的畜生惦记这么多年。

“何事?”颜喻平静反问,纵使江棋口中吐出的两字让他恶心至极。

“快意之事数不胜数,究其根本不过两件。”江棋竖起两根手指。

“一是功成名就,二是报仇雪恨,我占一,至于这第二件,让于颜卿可好?”江棋兴致勃勃地问。

颜喻眯了眯眼,投去难辨分明的神色,江棋等了又等,眼看耐心散尽,才等到颜喻一句极为轻快的回答:“好啊。”

此言一出,最先反应的是林痕,他面色悲怆,不顾疼痛地挣扎着,弄得后颈血肉模糊。

江棋见状更加痛快,他深信自己做出了更好的选择,扬手吩咐道:“听见没,还愣着做什么,赶快把东西接过来,把剑递给颜大人啊。”

“不用。”颜喻冷漠拒绝,他扫了眼吓得止不住哆嗦的杨喜,对方会意,蹒跚着跑过来,接过贵重的瑶盘。

江棋面色转黑,刚要发作,就见颜喻从朝服的腰封中抽出一把软剑,剑身折射着寒光,流畅又锋利,显然是刚擦过不久。

颜喻转身,剑架在了林痕脖子上,仅是擦过皮肉,就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

“你曾说过,要是真到这一步,宁愿死在我的剑下,”颜喻看着他最喜爱的那双眼睛,现在很安静,黑漆漆的,散发着一种将死的灰败,他的心更痛了,但还是说了下去,“如今,你可后悔说出那番话了?”

血丝渗进描了金线的黑绸中,隐了踪迹,颜喻不忍地偏头,躲开那双渗着痛苦的眼睛,只盯着沾了血的脖颈看。

可还是有东西闯进了余光,是林痕翕动了几次,最终只是道出一句“不后悔”的唇。

颜喻闭了闭眼,刚要开口再说些什么,就听见高台之上的江棋冷哼一声,道:“他怎么会后悔?四年前都鬼门关走一遭,差点死在你手里了,四年后还像只狗一样往你身边凑,卑贱到如此地步,倒也真让人钦佩。”

“四年前?”颜喻眉头皱紧,不解地看向林痕,却只看到对方埋下脸后的发顶。

林痕在躲避他的视线。

颜喻的心也因此急速下坠。

许是他话音中的疑惑太过明显,江棋才大发善心地提醒他:“颜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连四年前,折损那么多暗卫都不能把小男宠的人头取下来的事都能忘,呵,林痕啊林痕,你还真是可笑至——呃……”

江棋话还没说话,就挤出一声极为痛苦的闷哼。

在场之人神经早已如绷紧的弦,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惊惶逃窜,更遑论——

江棋被不知从何处破空而来的箭一箭穿喉,直挺挺滚下台阶。

人滚下来了还没有死透,一双眼睛如铜铃般瞪着,张口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一口又一口血沫。

绷紧到随时都有可能断的神经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颜喻看着已然无命可活的江棋,手一软,软剑哐当砸在地上。

心脏突然如刀搅般剧痛,似乎要被生剜出来,颜喻手脚不受控制地发软,眼前的天地旋转坍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往下倒。

林痕见状立刻挣脱钳制,用脚把软剑踢到手里,反手解决架着他的侍卫,朝还在兢兢业业演着被俘戏码的亲兵冷呵道:“动手!”

随即,他一步跨到颜喻身边,接住了倒下的人。

局势如海浪翻涌,不消片刻,新的浪潮就已席卷开来,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反军,在江棋死不瞑目的目光中,次第倒下,成了亡魂。

从百余步外射杀江棋的陆升终于赶到,他看着一地的狼藉,刚要请罪,让皇帝饶恕自己的救驾来迟,就被林痕冷极了的视线扫过来。

“都退下!”

陆升一怔,他看了眼林痕怀中,情况堪忧的颜喻,犹豫片刻,还是问:“陛下,可要现在去请太医?”

“不必……”这是终于从剧痛中回神的颜喻说的。

林痕心痛地看了眼他,没反对,摆手让人都滚出去。

他看着颜喻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又探了下他冰凉的额头,关切道:“我抱你去偏殿休息。”

颜喻抓着林痕的袖角,摇头,虚弱地问:“你先告诉我,我何时派人去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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