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绝的痛意终于累积到极点时,林痕几乎被击垮。
他忘了自己看到颜喻嘴角擦不干净的血迹时是什么反应,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拖着不听指令的双腿来到床前的。
他只知道,当一群太医惶恐至极,却又格外默契地朝他摇头时,刚刚恢复光亮的世界又一次坍缩。
或许,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了。
林痕夺过杨喜手中满是血的帕子,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帮颜喻擦着嘴角。
可是怎么擦不净啊……
血汩汩流出,擦不净也停不住,林痕惶恐地看着已经可以拧出血的帕子,他碰了碰颜喻的额头,终于明白自己不久前亲吻时为什么觉得那么凉。
他怎么就没及时发现呢?
林痕让人换了帕子,他绝望地将其按在颜喻的嘴角,很快,血又洇出来。
他问那一群比鹌鹑还要胆小畏缩的太医:“他到底怎么了?”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
过了许久,直到林痕在暴怒的边缘,才有一位精于毒理的太医爬出来,解释道:“颜……颜大人这是毒发了,如今,已是濒死之象,臣,臣等无能……”
毒发?濒死?
不是已经解毒了吗?
林痕不解地歪头,看颜喻惨白的脸,是了,血是黑红色的,他刚刚又没有发现。
“呵……”林痕悲怆地发出一个音节,他扯着嘴角,笑自己蠢笨,却笑得比哭还要难看。
太医惶恐至极,有人提出还是要找舒览青,找到那人或许就还有希望,又有人说当今之要,是要用人参吊着颜大人的命,否则,怕是来不及做别的了。
对,是这样的,林痕告诉自己。
他抹了把脸,让人拿顶好的药材拿出来用,再让人去找舒览青,就算把整个京城都翻个番,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万幸,这一次,没用多久,他就把人找到了。
不,准确来说,是舒览青主动来找的他,跟着他一起的,还有容迟。
容迟自看到林痕魂不守舍的样子,就知道最可怕的事情已然发生,他叹了口气,如实交代了颜喻一开始的打算。
林痕安静又沉默地听完,他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的,可是不然,他只是转动着僵硬的眼珠,灰败地看向舒览青。
对方眼中浮现让他恐惧的残忍。
舒案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容迟的话,他犹豫一番,道:“这是颜喻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他说他不后悔,如今他终于要解脱了,你却偏要吊着他的命,这样做,除了让他更痛苦,一点用都没有。”
言外之意,是劝他放手。
放手!又是放手!
林痕突然暴起,他死死攥着拳头,骨节发出咔吧的声响,像只被踩到尾巴急了眼的老鼠,痛苦又疯狂地挣扎着,想怒吼,想撕咬,想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劝他放手。
为什么独独他,从始至终,什么都抓不到。
“我不可能放手的,永远都不可能!”林痕重重地重复着摇头,这句话,他是吼出来的。
他像是被臆想的世界困住了,惶恐又固执地摇头,抗拒,痴望。
容迟和舒案无奈地对视一眼,他也痛苦,可是他没有经历去琢磨这份痛。
容迟让舒案先去看看颜喻的状况,他留下来和林痕说。
舒案点了头,往外走,林痕被他的动作刺激到,疯了似的冲上去,他不会放手的,他不能让舒览青放走颜喻。
“林痕!”容迟喊他,“我这有颜喻留给你的东西,你不想看看吗?”
只这一句,林痕像是被按住了命脉,僵在原地,他愣愣地转头,有些害怕地问:“留给我的?”
不是。但容迟不忍看林痕这近似疯魔的样子,点头:“算是吧。”
林痕听到,先是咧嘴笑了下,很快又痛苦地拧眉,他下意识警惕,怕颜喻留给他东西也是想让他放手。
想到这个可能,他突然不敢看了。
容迟知道林痕的反应是什么意思,但他并没有给林痕逃避的机会,把东西拿了出来。
一只灰扑扑的骨笛。
骨笛显然已经有了年头,已经不是正常的牙白色,上面还有一些细密的空洞,瞧着有些瘆人。
林痕眉头皱得更深,他接过骨笛,放在手心打量片刻,却没什么头绪,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你一直都想得到的东西。”容迟回答。
又见林痕面容上的不解不似作伪,容迟才如实交代了所有。
这只骨笛是年后颜喻亲手交给他的,颜喻说他已经传信给陆升,让陆升回京救驾,无论事成与否,他都会被扣上越俎代庖的帽子,那时候他怕是已然没了性命,再难保全身边之人。
于是他将这只骨笛交给他。
骨笛毕竟是皇家之物,又能控制一整个暗卫营,没有哪位帝王不想得到。
容迟顿了顿,道:“颜喻那天找到我,说届时我或许能靠这个东西向你投诚,就算你不念往日情面,但有这一样功劳,你也不会过分为难我们了。”
林痕垂眸看着骨笛,道:“我以为这其实是谣言,毕竟……若真有这东西,从一开始,颜喻就不会输给我。”
容迟的目光越过林痕,往外看,云销雨霁后的夜空格外澄澈,星星一闪一闪的,格外漂亮。
他闭了闭眼,道:“还想不通吗?我告诉你,其实原因一点儿都不复杂,不过是因为老皇帝留给他的,对颜喻而言,老皇帝留给他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枷锁,当初若不是为了护住稚儿,他连丞相之位都不会要。”
容迟向前一步,和林痕难受的眼睛对视:“他本可以凭这东西走得轻松一点儿,但是他没有,你知道的,读书之人最在意名声,但到最后,他宁愿背上蔑视皇权、越俎代庖的污名,都不愿意用它。”
容迟说着声音开始打颤,他双手按在林痕的肩膀上,哀求道:“林痕,不,我叫你陛下,陛下啊,他这一路走得太难太难了,算我求你,你放手吧,让他走得舒坦一点,行吗?”
林痕倒退着摇头,他眼前又浮现颜喻被口角涌出的污血弄脏了脖颈的画面,惨白的皮肤被毒血玷污,他一定很难受。
颜喻向来是爱干净的。
林痕还在摇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他可也只有颜喻了啊。
他只想抓着这个人,这么小一个愿望,为什么就不能实现呢?
容迟还在看着他,用悲悯又哀求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摆出这样的表情。
林痕又退一步,他好想躲起来,或许躲起来就不会被逼着做选择了。
后背磕到门框,砸出彻骨的痛意,林痕苦笑,把骨笛举到眼前,摊开手心给容迟看。
他突然开口,问对方:“你说,我为什么要当皇帝呢?”
容迟被他问得一愣,露出茫然。
林痕并不指望他会回答,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下去。
“很小的时候,大约十岁左右吧,母亲因为生病总是被欺负,我不服气啊,于是就去争,可是我越争,他们就越变本加厉地欺负母亲,久而久之,我再也不敢争了,我学会了把自己藏起来,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我发现,其实躲起来,也挺好的。”
林痕眸光有些散,他被淹没在了那些久远的回忆里。
“到了京城也是,我做小伏低,躲着藏着,虽然他们也会欺负我,但每当那时,我就老实地受着,这样,他们骂着骂着,打着打着,就觉好没意思,自发散了。”
“你看,这样多好啊,不会惹麻烦,也不会给在意之人制造麻烦,我很喜欢这样的感觉。直到……颜喻突然闯进我这个蝼蚁的世界,他高大又悲悯,冷傲至极,却又比我遇见的所有人都要温柔,我想靠近,想赖着,想一辈子都这样。”
林痕脸上浮现向往的神情,很快又碎得彻底,被难以忍受的痛苦替代。
“可后来,棘手的难题接踵而至,我发现我什么都做不了,就连我仅有也最拿得出手的陪伴,都不能完全地献出去,因为他要顾忌许多,每每遇到关键的事时,都要先把我遣走,等好不容易忙完了,还要再腾出精力来陪我。”
林痕颤巍巍缩手,攥起骨笛。
“所以我为什么偏要自不量力地往上爬呢,为什么偏偏走了不归路,踩着尸山血海杀回来,当这个皇帝呢?”
林痕问得茫然,眼神却格外清明,清明到狠厉:“因为只有爬上去了,我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届时哪怕我与他注定回不到从前,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赖着,而不是像四年前一样,被扔了之后连追到他面前说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林痕抬眼,悲戚地看向容迟。
“我与他一样,为的不是权势,那困住他的,让他挣扎不得的东西,我又怎会满怀欣喜地收下。”
林痕笑得勉强却真诚,他掌心用力,攥碎了骨笛。
碎沫从掌心的缝隙逃脱,簌簌落下。
世人趋之若鹜的,象征着暗处最大权力的骨笛,就这样碎了彻底。
“你——”
容迟没想到他会这么做,只觉得震惊。
待震惊的余威如涟漪般消散之后,他又品出几分理解。
容迟恍惚间觉得,这样的林痕才是颜喻喜欢的根源,毕竟颜喻看人向来准,总不会独独在情之一事上瞎眼。
如此再想,便不觉有什么了。
容迟正想着,又突然发现林痕凛然的神情猛地一滞,僵硬地摊开掌心。
他跟着看过去,见灰黑色的碎沫里,躺在一个细小的纸卷,从背面隐约透出的墨痕看,那上面应该写了字。
林痕快速把纸卷捏起来,因为手太抖,足足有三次才把字条捻开。
容迟见林痕上一瞬还痛苦至极的神情瞬间变得狂喜,他意识到什么,快步朝林痕走过去。
可林痕根本没等他,他在看清上面字的下一瞬,就毫无形象地狂奔了出去。
等容迟追到人时,字条已经到了舒案手中。
林痕的脸兴奋得涨红起来,拳头也不自觉地攥得死紧,他急切地问:“这是浮华枕的方子对不对?颜喻的毒是不是能解了!”
容迟闻言也跟着激动起来,他目光希冀地锁在舒案脸上,等对方点头,说出一个“是”字。
可惜,舒案的眉头只是舒展了一瞬,很快就拧了起来,在他们的心彻底因为他的表情悬吊起来时,舒案终于开了口。
“这个方子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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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