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吗?还是走马灯?
颜喻站在人来人来的街道中央,抬起头,看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牌匾,颜府门前的牌匾。
此时正值盛夏,炽烈的日光洒在金色的“牌匾”两字上,像是为其镀上一层滚烫的温度。
他惶恐又急切跨过门槛,看到颜府里面热闹的盛景。
洒扫的下人弯腰忙碌着,额角被太阳炙烤出大颗的汗珠,但脸上还是洋溢着开心的笑,他们时不时交谈两句,不知谈到什么,引起一阵捂嘴轻笑。
是深埋在久远记忆里的,熟悉又陌生的情景。
颜喻尝试和他们说话,但他好像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不能被看见。
颜喻失落片刻,这才了然,想起这是十多年前,颜府出事前的最后一个夏日。
很快,为了印证他的猜想似的,下人突然端正了神色,朝大门处鞠躬行礼,恭敬道:“老爷,少爷。”
颜喻转头,看到身穿朝服的自己,以及走在自己身边的,脸带笑容的父亲。
两人并肩朝自己的方向走来。
“回来了啊,今天还挺久的。”身后突然传来母亲的声音,颜喻急忙转头,看见笑得开心的母亲。
母亲的眼睛已经有了些细纹,笑起来时,细浅的纹路便聚在一起,刻画出时光的痕迹。
“是啊,今日朝中的事有些多,”父亲笑着,骄傲道,“今儿陛下问赈灾的事宜,咱儿子奏对得好,还被陛下夸了呢!”
“是吗!”母亲的笑意更深,她往前走了两步,掂起脚要像儿子小时候那样揉一揉颜喻的脑袋。
虽未及冠,但颜喻已经很高了,比父亲母亲都要高。
他撇了撇嘴,抱怨道:“娘,我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要摸头。”
嘴上如此说,但还是乖乖把脑袋凑了过去。
母亲笑着拍了拍颜喻的脑袋,佯怒道:“你不管几岁都是我儿子,有什么摸不得的。”
“是是是,娘说得对。”颜喻笑着讨好道。
“行啦,下人已经备好饭了,你们爷俩快去换身衣服,然后来膳堂吃饭。”
三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颜喻眼中晕染开笑意,他抬脚想跟上去,却一步跨进灰暗阴冷,闪着雷鸣的雨幕里。
上一刻还笑着的父母被绑到行刑台上,母亲脸上的皱纹深了好多,像是被风雨拓印出来的。
父亲脸上的笑意也不见了,转变成散不开的担忧,他跪在刑台上,想对被押在下面的儿子挤出一个宽慰的笑,可刚刚挽起嘴角,笑意还没盛开,就变成了鲜红刺眼的血。
颜喻脱力地跪下,跪在了血水泥泞中,跪在了被雨水打得狼狈不堪地江因身前。
小孩害怕地哭着,眼泪混着雨水砸在他肩上,把他压垮。
垮在了亲朋远去,徒留阴谋算计的世间。
画面快速变换轮转,从夏到冬,从冬到秋,他又一次站在泥泞边,俯视狼崽般的少年。
日月流转,少年站起,走近,拥抱,又被推远。
世间孤苦,他又回到孤零零的岁月。
画面再转,故人笑着又哭着,站在咫尺之遥的位置,那人倔强地靠近,把他紧紧抱住。
可是脚下的土地在一寸寸坍塌,下一刻,他就跌了下去。
抓不到,什么都抓不到,窒息和恐惧尽数卷来,不容抗拒地把他往下拉。
下坠的过程其实不痛苦,五感被剥夺,他徒劳地感知着,有什么东西在被一点点地从身体中抽去。
突然。
意识泯灭之际,他似乎听到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喃喃着说了很多话,他听不清,却精准地捕捉到一声又一声近乎绝望的呢喃。
“颜喻……颜喻……”
很痛苦的声音。
颜喻只觉自己的心脏被这重复的声音唤醒了,扑通扑通,虚弱地跳动,渐渐地,变得有力起来。
直到,脸颊感受到一抹熟悉的热意,他才终于蓄够了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皮。
钻进瞳孔的光带着昏黄的暖,他借着这份亮光,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乾极殿的龙榻上。
脸上的热意已然转凉,这份触感让颜喻意识到,自己捡了条命,没有死。
颜喻动了动僵硬的眼珠,转向一开始,热意传来的方向。
眼前的景象从模糊渐渐变至清晰,颜喻努力地望着刻进记忆深处的熟悉五官,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林痕侧身对着他,似乎在睡觉,他双眼紧闭着,只有湿润的睫毛不断颤动,睫毛之下,是湿润的眼角。
触及林痕鼻梁与眼角的交汇处,那一滩由泪水汇成的小小湖泊,沉寂的心脏猛地一跳,传来酸麻的痛意。
颜喻好心疼,他想帮林痕抹去眼泪,可即使用尽了所有力气,手也只能抬到半空,没坚持多久,就脱力地垂下去。
林痕即使被梦魇着,依旧保持着敏锐,他被突然的响动惊醒,眼中的惊恐未及消散,就对上颜喻睁开的眼睛。
“别……哭了。”颜喻张了张嘴,用干涩的嗓音说出这三个字。
“……颜喻?”即使看到了也听到了,但林痕还是不敢置信地喊了声,他伸手想碰对方的脸颊,可又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猛地收回。
他怕这又是梦。
毕竟……已经不止一次出现了。
惊喜破碎的痛,他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尝试了。
颜喻心疼地看着犹如惊弓之鸟的林痕,用力点了点头。
林痕这才大梦初醒,着急地喊外面的杨喜:“杨喜,快去找舒览青,不,先把太医叫来。”
吩咐完,林痕又看向颜喻,他一遍遍描摹着眼前这双已然睁开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颜喻……”他颤着声音唤人,抓起颜喻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真的,睡了好久……”
指尖感受着林痕脸庞的温度,颜喻想说些宽慰的话,可他太累了,光睁开眼睛就已经耗尽了气力。
眼皮沉重地垂下,他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这次看到的是舒案。
还未等他开口,舒案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醒了基本就死不了了,你昏迷了一个月,身体没有力气是正常的,过段时间就好了,还有,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
信息太多,颜喻一时间难以接受,他皱着眉想一个个问,舒案却不给他机会。
“我还有事,要赶紧走,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皇帝。”舒案说罢,背起药箱快步离开了。
颜喻看着他慌张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处,猜测事情大约和容迟有关,便也不追究了。
他让宫人把他扶起来,倚靠在床头,没一会儿,就见身穿朝服的林痕快步走来。
对方见他醒着,明显松了口气。
颜喻想,容迟说他昏迷了一个月,那他已经足足有一月没见林痕了,仔细看来,林痕真的变化了不少。
最明显的便是瘦了许多,眼底乌青严重,还带着一股难以言明的颓败气。
颜喻又心疼起来。
林痕几乎跑过来,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盯着他,动了动嘴唇,试探地喊:“颜喻?”
颜喻还心疼着,又被林痕这副摸样弄地心软,他点了点头,问:“要抱吗?”
他还想展开双臂的,可惜四肢无力,只能干巴巴地问,平白失了好些韵味。
林痕根本意识不到这些,他已经被圈进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之中,激动地立刻贴上去,把人抱住了。
纵使心里想把人揉进骨血,动作也依旧不敢用力,他还是怕,怕颜喻不舒服,怕颜喻又离他而去。
颜喻下巴搁在林痕的肩膀上,鼻尖萦绕着林痕衣物上清新中带着点苦涩的皂角味,自醒来便空落落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
他用力歪了歪头,和林痕面颊相贴,距离很近,近到耳朵能听到林痕不稳的呼吸声。
他怕人又哭了,连忙道:“我想出去看看。”
林痕吻了吻他的发丝,很快答应:“好。”
他先用外袍把人裹住,确保颜喻不会冷后,才一手抄膝,另一手从腋窝穿过,把人抱了起来。
乾极殿前空荡荡的,没什么好景色,他就没停,径直把人往后庭抱,直到来到御花园的小亭中。
颜喻这身体肯定不能坐石凳,他索性就不放人了,自己坐下,让颜喻坐在自己腿上,然后再用双臂把人揽着。
颜喻自然注意到这些,也乐意纵着。
他往亭外看,树木的枝丫抽条,发出嫩黄的小芽,春意从枝头土壤中拱出,应着和煦的风。
原来不知不觉,最冷寒的晚冬已经过去。
醒来,恰是春和景明。
颜喻转过头,问:“舒案说我身上的毒解了,是怎么回事?”
林痕下巴靠着颜喻的肩膀,说了那天弄碎骨笛的事。
颜喻有些意外,但也没到震惊的程度,他想了想:“嗯,那方子是假的,然后呢?”
然后……
往后的故事很长,林痕揽着他,慢慢地讲。
那方子是假的不错。
舒案当时说出那句话时,他只觉突然有一道巨雷劈过,将他的整个世界都劈成了废墟。
不幸中的万幸,那张方子并不全然错误,舒案能看出有几味药和大部分相冲,应该是被故意窜改过,但原本该是什么药,他们不知道。
所以只能列出有可能的药材,一样样的试。
可能的药排列组合起来,有千余可能,他们没日没夜地配药,试药,发现不对,丢弃,再重新配药,过程中,纵使有人参等药材为颜喻吊着命,但颜喻的生命还是在不断流失。
所幸,在试到近三百次时,他们终于找到了和浮华枕药效最相近的方子。
颜喻这边也已经不能再耗下去了。
只能冒险一试。
过程很不顺利,解药喂下去的时候,颜喻又吐了好多血,在他们都濒临绝望之时,颜喻的情况又慢慢稳定了下来。
之后便又是漫长的等待。
林痕的心境从满怀期待到怀疑所有,再到木然,那种慢刀刮肉的痛苦,林痕不想再回忆,也不打算对颜喻讲。
他笑了笑:“万幸,都过去了,舒案说你体内还有以前用药留下的余毒,那些都不严重,慢慢用药调理就好。”
颜喻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原由,老皇帝依仗他又忌惮他,所以才会走这么一步棋。
因为他一旦使用骨笛,就会发现里面的方子,若是他身边没有如舒案那般极通毒理的人,他肯定不会发现其中的错误。
反正危机已经被他用骨笛解决,然后他这个最大的隐患再将错就错,没了性命,这才全了他所有的筹划。
颜喻看着林痕盛满笑意,又似有泪光闪动眸子,选择不再提这件事。
他极力控制着手,慢慢抬起来,捧住林痕的脸,指尖碰了碰林痕的耳垂。
“从前的事都过去了,我已经醒了,你也不要害怕了。”
“嗯。”林痕闷闷应声,脸颊蹭了蹭颜喻的手心。
感觉还未完全复苏,痒意来得稍许迟钝。
颜喻全心感受这份差点永远失去的温度,他望着林痕的眼睛,宠溺地挽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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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虐已经过去啦~
这篇文也快完结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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