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炽

作者:白芥子

徐燊微怔了怔,湛时礼拨了一下他下巴,已经迈步进门。

有他这个外人在,刚还争执不休的众人终于消停下来,林美娜不情不愿地跟秦素道了个歉,秦素皮笑肉不笑地让她管教好自己儿子,这事就到此为止了。

徐世继今天要去医院做体检,湛时礼特地过来接他。

徐燊主动提出一起去,他和湛时礼在楼下等徐世继回房换衣服。

其他人各自散了,徐子康和湛时礼说了几句话,他倒是也想跟着去,奈何腿脚实在不方便。

“三哥放心,我会帮你盯着湛先生,不让他在外面拈花惹草。”徐燊故意道,湛时礼没什么反应,徐子康却闹了个大红脸。

他尴尬道:“阿燊你别这么说了,Nic不是这种人……”

徐燊睨一眼面色淡定的湛时礼,说:“也是,湛先生一看就是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

“……”徐子康无话可说,也上楼回了房。

湛时礼在沙发里坐下,看着徐燊:“逗他好玩吗?”

“哪有,”徐燊不肯承认,“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真心话?”湛时礼分明不信,“帮他盯着我,这句也是真心的?”

徐燊一本正经道:“是啊,帮他盯着你,免得你又花言巧语,明明是来接我爸去体检,还说来见我。”

湛时礼伸手拉住他手腕将人往自己身前一攥,徐燊没有防备,差点跌坐下去,另只手撑着湛时礼肩膀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干嘛?”徐燊愈发觉得这个人胆子大,徐世继随时会下来,他也敢这样。

湛时礼看着他的眼睛说:“老板原本打算让管家陪他去医院,没让我来。”

徐燊听懂了:“所以你主动来献殷勤?”

湛时礼的眼神微妙,徐燊笑起来,摸了一下他的脸:“好吧,我信了,真是来见我的。”

湛时礼捏着徐燊手腕,手指下滑,轻按了按他掌心松开手。

之后他们陪同徐世继出门去医院,一直折腾到下午才结束。

徐世继这一整天心情都不太好,从医院出来后忽然说想去拜观音,他们又陪着他一起去了他常去的那间观音庙。

徐世继进去观音殿里,徐燊和湛时礼在外头等。

院子里种了一株香樟,有好几百年历史,徐燊走近去欣赏那嶙峋奇特的树身,抬手在上面按了按。

湛时礼问他:“你不进去拜拜?”

“我不信这些,”徐燊抬头看向头顶的葱茏蔚绿,说,“只有做了亏心事的人才会想着向神佛寻求安慰。”

湛时礼道:“你说得太绝对了,你爸应该只是想求家宅安宁、阖家平安。”

徐燊不屑:“他要是没做过亏心事,徐家又怎会家无宁日。对了,这几天怎么都没见过那位刘助理,陪我爸看病体检这种事他不是最积极的吗?不可能不出现的啊?”

“不清楚,”湛时礼说,“他最近一直神神秘秘的,忙碌得很,可能老板安排了其他工作给他吧。”

徐燊想了一下,笑了:“Nic,我爸好像还是更信任他啊,哪怕你能力比他强,但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湛时礼不否认:“他跟在老板身边时间长,老板更信任他是人之常情。”

从观音庙出来,徐世继的情绪依旧不高,回程车上和徐燊聊起徐家的发家史:“上世纪六十年代,你爷爷带着我搭小船偷渡来到这里,那时候我才十几岁,身无分文,跟着你爷爷靠在码头打黑工扛沙包混饭吃,勉强能填饱肚子。我们运气好,跟着别人从摆摊卖杂货开始,一点一点地攒钱,后来开公寓、办酒店、买地盖楼,才有了现在的肇启……”

徐燊沉默听着他说,并不插话,徐世继只需要一个安静的听众,本来也不必他附和什么。

徐世继的神情疲惫至极:“这几十年我一直兢兢业业,辛苦攒下如今这样的家业,自认没有做过缺德事,临到晚年却白发人送黑发人。家中子孙大多不成器,你大哥死了,老三又从小身体不好,你二哥那个人心思太多,天朗更是不争气,我甚至不知道还能指望谁。

“你在外这些年,我一直没管过你,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对我有怨气,是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很好,你比他们都争气,我还能有你这么个儿子,应该庆幸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徐世继一路絮絮叨叨,徐燊只说:“爸愿意信任我给我机会,我也会努力。”

至于别的,他说太多徐世继未必信,徐世继现在跟他说的这些也不代表真的看重他。

副驾驶座上,湛时礼不着痕迹地朝车内后视镜看去,徐燊的眼皮耷着,眼底分明不见半分触动。

他从来就没打算做徐世继的好儿子。

徐世继吩咐司机将车开去深水埗,说想到处看看。

他选择去的地方是这边的一间老式歌舞厅,开在这里的一栋唐楼里,已经有几十年历史。

接待小妹说还没到营业的点让他们晚点再来,门内有人探出头,盯着徐世继打量片刻,惊喜道:“继哥!是你啊!真是好久不见了!”

歌舞厅的老板认出了徐世继,热情将他们迎进门,叫人送上茶点,坐下和徐世继叙旧。

徐世继难得没什么架子,就着茶水花生和老板闲聊,聊的都是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

徐燊和湛时礼陪坐在旁,徐世继简单介绍说徐燊是自己儿子,徐燊有些心不在焉,直到那老板忽然问他:“你是凤露的儿子?”

徐燊自喉间模糊带出一声“嗯”。

“难怪,”对方感叹,“你跟凤露长得真像,那个时候凤露在我这里唱歌,继哥每晚都会来给她捧场。”

歌舞厅内灯光昏暗,徐燊脸上的情绪也看不分明,他什么都没说,任由对方兀自忆往昔。

徐世继有些尴尬,老板毫无所觉,还在说着他从前的风流史,之后老板被接待小妹叫走接电话才终于安静下来。

徐燊轻轻捏碎了指间的一粒花生米,听到徐世继说:“我跟你妈妈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时候她很年轻、漂亮,像朵鲜花一样,是我辜负了她。”

徐燊点了点头,始终没有接话。

说什么辜负不辜负,他妈妈在徐世继这样的人眼里只是个妓女、玩物,从一开始徐世继就没打算负责。

人死了这么多年不见徐世继做过什么,现在带着他这个儿子来这里重温旧梦,想借此拉近父子关系,简直荒谬。

徐世继大约也觉得意兴阑珊,坐了片刻便说要走。

上车时徐燊说有些口渴,车上水喝完了,他自己去旁边便利店买。

结账时湛时礼过来,提醒他:“动作快点吧,等久了老板会不高兴的。”

徐燊拧开矿泉水瓶盖,慢慢喝了一口:“急什么,他自己要来这里怀念我妈,让他等着吧。”

湛时礼问:“心情不好?”

徐燊很优雅地翻了个白眼:“换做你被人当面说起自己老爸是个嫖客,老妈是个歌女娼妓,你会心情好?”

湛时礼说:“老板这样的风流账很多,到现在也没断过,他还记得你妈,说明当初也是有些真心的。”

“你信吗?”徐燊不屑一顾,“我一出生,我妈就抱着我去了他们家,被他太太赶出来了,他连正眼都没瞧过我,直到我六岁他突然找上门,你知道他是想做什么?”

湛时礼的目光一顿,徐燊看着他继续说下去:“我那个三哥当时心脏病严重,需要换心,短时间内没找到合适心源,他们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可惜配型没成功。”

徐燊轻描淡写如同说着一则笑话,湛时礼的喉咙很缓慢地滚了滚:“真的?”

“真的啊,”徐燊笑着,“听说是我那个爷爷的意思,他最宠徐子康,反正我一个妓女生的私生子死了也没人惦记,还免得坏了他们家名声。他们以为我那时年纪小不知道或者不记得,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

他说着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笑着的眼睛里终究浮出了冷意:“这里,都记着呢。”

“你说徐子康的命多好啊?”徐燊的语气愈轻蔑,“后来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找到了心源,也是,徐家家大业大,有钱总能使鬼推磨,可惜换了别人的心到底不是自己的,你看他现在不还是个病秧子。”

湛时礼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不出安慰的话或许徐燊也不想听,最后自裤兜里摸出颗糖递过去:“走吧,上车了。”

湛时礼已经转身先朝车边走去,徐燊低眼看了看手心里的糖,指尖摩挲了一下,剥开含进了嘴里。

他们上车时,徐世继忽然说还想去拜妈祖,让他们不用跟着,自行回去。

徐燊提醒他:“爸,现在不早了,再去趟妈祖庙可能会耽搁到很晚。”

“我知道,没事的,”徐世继微微摇头,“让老陈送我去就行,你们先回去吧。”

徐世继坚持,徐燊便不再强求,叮嘱了司机老陈照顾徐世继,和湛时礼一起下了车。

车开走,他回头冲湛时礼揶揄道:“一会儿拜观音,一会儿拜妈祖,都不是一个教派的神佛,拜来拜去在哪里心都不诚,不知道算不算病急乱投医。”

湛时礼抬手按了一下他后背:“也许你爸有什么事情要去做,不想我们跟着吧。”

他挥手招计程车:“走吧,送你回去。”

回到徐家大宅已经六点多,秦素听说徐世继去了妈祖庙也没多问,特地留湛时礼下来吃晚饭。

徐子康也说:“是啊Nic,你留下来一起吃饭吧。”

湛时礼看到一旁徐燊眼中的戏谑,答应下来。

徐子仁一家子都不在,餐桌上只有他们几个,边吃饭边闲聊。

这顿饭快结束时,家里电话响起,片刻后佣人欢姐慌张进来餐厅:“太太不好了!刚有人打电话来,说老爷在他们手里,要我们准备三千万给他们!”

“什么?!”秦素大惊失色,手里的汤匙掉落桌上。

徐燊的眉峰动了动,意外只有一瞬,想到什么下意识看向餐桌对面的湛时礼。

只见他面色镇定,已经反应迅速地开始安抚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