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炽

作者:白芥子

下午下班,徐燊直接开车去医院。

乘电梯上楼时他看了眼时间,快七点了。

徐世继如今在医院长住,心脏机能退化加上轻度中风,短时间内都不能出院。

病房那头很安静不见其他来探病的人,除了刚开始那几天,徐家人各有各的事情,没谁会每天往医院跑。

徐燊推门进去,徐世继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强撑起身体想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手抖碰到杯子没拿稳,玻璃水杯滚落地上“砰”一声四分五裂,浇了一地的水。

徐世继面色愤懑,用力一拳砸在了床上。

徐燊走上前,另拿过了一只杯子倒了水递过去给他:“爸喝水吧。”

他的语气淡定平常,仿佛没看到刚才徐世继的难堪不适。

徐世继没接,靠回床头闭了闭眼,哑声问:“你怎么来了?”

“刚下班,正好顺路就过来了。”徐燊道。

徐世继看向他:“公司里事情是不是很多?好几天没见到你二哥了。”

徐燊拉了张椅子在旁坐下,说:“二哥是CEO,确实比我更忙,而且最近董事局一直有人提议改选主席一事,他也在考虑。”

徐世继阴下脸。

其实不必徐燊说,湛时礼也跟他提了不止一次,关于改选董事局主席的动议,是徐子仁一直在背后积极推动,煽动其他人。

他现在只是中风养病,还没瘫了死了,他那个好儿子就坐不住了。

“你什么想法?”徐世继问,“你也支持?”

徐燊道:“我当然希望爸你能尽快好起来回去公司,毕竟二哥有的时候确实行事冲动不计后果,而且一直对我存有偏见,他做了主席恐怕并不能如爸你的愿我们兄弟齐心协力搞好公司。”

“你既然知道,就没想过改选主席最后的人选不一定是你二哥?你也行?”徐世继像有意试探他。

徐燊很有自知之明地说:“我才刚进董事局,没谁会服我,主席的位置怎么也轮不到我。”

徐世继沉默,没有再问。

徐燊搁下了手中水杯,说:“爸你要多保重自己,你才是肇启的主心骨,只要有你在一天,肇启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他在病房里陪了徐世继半个多小时,徐世继一直神色阴沉不太理人,他也不多说,之后看时间不早了,便起身告辞。

出来时在走廊上碰到徐世继的护工,徐燊随口问:“为什么不去里面看着我爸?”

护工为难道:“徐老先生不让我们在里面待着,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也没办法。”

“你们多注意着点就行。”徐燊交代完,径直离开。

徐世继老了病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难堪和狼狈,更不愿交出手里的权力,但世事总不会那么尽如人意,他迟早得服老。

下楼后徐燊在停车场碰到个意料之外的人,他们的那位舅妈陈萍。

他主动过去打招呼,陈萍看到他冷淡点了点头。

徐燊问:“您是来看我爸的?”

陈萍嘴角衔上冷笑:“是啊,来看看我这位姐夫现在怎么样了。”

所以其实是来看徐世继笑话的。

徐燊很理解她,也不多打扰,说了这两句就打算走。陈萍却叫住他问:“你小妈被赶出家门了?”

徐燊道:“爸正在跟她办理离婚手续。”

徐世继脑袋上的绿帽一顶又一顶,当然忍不了,在做了亲子鉴定确定徐子健是自己的种后留下儿子,只把秦素赶出了徐家。这个结果倒也不出人意料,最高兴的莫过于家里一直跟秦素不对付的二嫂林美娜。

陈萍的神色轻鄙:“你们徐家的肮脏事可不只这一件,也就是秦素这个女人蠢,被捉住了把柄,关上门其他哪个不是外表光鲜,内里叫人作呕。”

徐燊微微挑眉,怀疑他这位舅妈是在暗示什么。

陈萍没有再说,阔步离开。徐燊目送她进电梯,视线收回,走向自己的车。

发动车子时徐燊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离开公司前他发给湛时礼的消息那边才刚回,说之前在帮徐子康整理工作资料,现在准备一起来医院。

徐燊原本摁黑了屏幕不想再回复了,搁下手机时稍一犹豫又重新拿起,点进聊天对话框打字:【他是残废吗?工作资料也要你帮忙整理?这么点事情都做不了进来公司干嘛?】

【哦,我忘了,他确实是残废。】

【辛苦湛先生你关爱残障人士。】

湛时礼的车在半路上,正等红绿灯。

他拿起手机看着一条一条冒出来的新讯息,倏忽笑了。

徐子康侧头时恰看到他这个表情——专注盯着手机里不知道谁人发来的消息,嘴角笑意怡然惬意,连一贯深沉难懂的眼神里都藏了笑。

徐子康怔了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湛时礼,全身心地放松和愉悦,是不知道什么人带给他的。

这一刻徐子康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直觉,湛时礼身边或许真的有了别人,这个念头一闪而逝,他本能地拒绝再想下去。

“Nic……”

徐子康下意识喊。

湛时礼的注意力回来,随手熄屏:“怎么?”

“你在看什么?”徐子康迟疑问,“是谁给你发了消息?”

红灯已经过去,湛时礼搁下手机说:“没有,一点工作上的事而已。”

他的目光落回前方,踩下油门,继续开车。

徐子康垂下眼,无意识地咬住唇,并不相信这个答案,但也没有再追问。

徐燊到家时已经八点多,除了他其他人都还没回来。

他让佣人随便给自己弄了点吃的,在偏厅门廊下边吃东西边欣赏夜景。

半小时后,湛时礼的车开进大宅,在停车棚熄火。

下车湛时礼去后备箱拿下轮椅,再绕到副驾驶座扶徐子康下来坐进轮椅中。

“走吧,送你进去。”

徐子康从先前起就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看到旁边徐燊的车,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刚爸说四弟也去了医院,他应该已经回来了。”

湛时礼随意一“嗯”,推着他进去。

徐子康心乱如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湛时礼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老板现在这样,你有空可以去医院多陪陪他,至少让他记得还有你这个儿子。”

“我也做不了什么,”徐子康小声说,“看着爸那副样子,我心里真的不好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起来。二哥现在步步紧逼,撺掇其他人想换他自己做主席,实在有些过分了,难怪爸不高兴。”

“老板一直这样,主席位置确实只能另换他人,或者暂时任命一位代主席,”湛时礼的嗓音平淡,“二少爷有这个想法也是人之常情,换谁都会这样。”

徐子康犹豫道:“但是——”

“但是这个主席位置也未必就是二少爷的,”湛时礼道,“也可以是其他人,你想吗?”

徐子康立刻说:“我不行,我肯定不行,我对公司事务一窍不通,这段时间要不是你帮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湛时礼说:“那就算了,你现在这样忧心忡忡,是心里知道二少爷是什么个性,他真做了主席,你的日子不会好过。之前我跟你说过的,为了你以后的处境考虑,你可以支持其他人。”

“你是说阿燊吗?”徐子康的声音含糊,“你想让我支持他?”

湛时礼问:“你自己觉得呢?”

徐子康垂着眼,没表态,半晌,声音愈低:“Nic,你这么帮着阿燊,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已经快走到门厅边,湛时礼停步:“你想说什么?”

静默之后,徐子康转过轮椅,抬眼看向他:“……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帮阿燊?你跟他也才刚认识不久吧?为什么要帮着他对付二哥?”

“我是在帮你,”湛时礼直视徐子康的眼睛,没有丝毫心虚,“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在帮他?”

徐子康被问住,本能地觉得湛时礼的逻辑不对,但说不出辩驳的话。

湛时礼没有让他回避自己的目光:“你不信我?”

“我信你,”徐子康下意识说,“可我——”

“你在怀疑什么?”湛时礼先发制人,“我和燊少爷的关系?他是个有野心的聪明人,值得结交。他也需要助力,我可以帮他取得老板的信任,仅此而已,没有你想的那些。”

湛时礼的神情太坦荡,由不得人不信,尤其本就优柔寡断的徐子康,不免又开始懊恼是不是自己多疑多心、捕风捉影。

也许那个人不是徐燊,也许根本没有那么个人,一定是这样……

“是我误会了,”徐子康最终道歉,“抱歉,Nic,我不该这样疑神疑鬼。”

湛时礼道:“算了。”

徐子康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你说得对,阿燊做了主席确实比二哥好,至少这样以后肇启不是二哥的一言堂。”

“你心里有数就行。”湛时礼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他送徐子康进门,叮嘱几句早点休息的话,将人送进电梯里。

徐燊的晚餐已经用完,正在喝咖啡。

湛时礼出来,直接顺走他手中咖啡杯:“说了晚上别喝咖啡,你又不听话了。”

徐燊掀起眼皮,冷冷看着他:“湛先生搞错了,我不是你的三少爷,没必要听你的话。”

湛时礼将咖啡倒了,搁下空杯子:“你是比三少爷更麻烦的燊少爷。”

他在徐燊对面坐下,两手插兜里,姿态完全放松下来:“你让我做的事,差不多成了,老板那边应该很快会收到消息。”

徐燊稍一抬眉:“谢了。”

说得却不怎么诚心,这位燊少爷明显还在不高兴。

湛时礼伸长腿,夹住了徐燊的两腿,将人钳制住:“刚又听了墙角?”

徐燊按住他一侧膝盖,轻轻敲了敲:“你刚过来时就看到我了吧?”

湛时礼:“嗯。”

“睁着眼说瞎话,你也不害臊。”徐燊嫌弃道。

湛时礼目露谐谑,看着他没做声。腿贴着腿,微妙的热意传递,徐燊感知到了:“行吧,我哪有资格吃醋嫉妒,他才是你男朋友,本来我就是见不得人的那个——”

“Seren,”湛时礼打断他,“要不要去我家,现在。”

“不去。”

徐燊拒绝,并不想被这个人牵着鼻子走。

湛时礼没有强求,点点头:“那明天公司见吧,早点休息。”

他松开腿,徐燊站起来,睨了他一眼,转身进去了别墅里。

进房间后徐燊在窗边站了片刻,拉开了书桌下的抽屉,拿出湛时礼送的那把手枪在手里把玩片刻,看了眼腕表。

湛时礼的车还在停车棚里没动,他坐在驾驶座里耐着性子等。离半小时还有最后一分钟时,副驾驶座的门被拉开,徐燊坐进车中带上车门。

湛时礼从前说过他只会等半小时,果然就半个小时,一如他所愿。

他心情很好地发动车,下一秒徐燊手里握着枪,枪口抵住了他太阳穴:“我装了子弹。”

湛时礼无所谓地偏头看去:“高兴的时候什么都能给我,不高兴时拿枪指着我,燊少爷你脾气怎么这么差?”

徐燊道:“我说过了我心眼小,你得包容我。”

湛时礼问:“我什么时候没包容你,我对你还不够好?”

其实是挺好的,但人性总是难得满足,贪婪地还想要更多。徐燊这么看着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当真入戏太深,在和湛时礼的这场较量里,他不允许只有自己一个人成瘾。

“Nic,你可怜可怜我吧。”又是这种委曲求全的语气,连眼神也是,偏偏抵在湛时礼太阳穴上的枪却没有移开。

徐燊这样,又柔弱又狠辣,最会迷惑人。

“真装了子弹?”湛时礼问他。

徐燊不答,手指贴在扳机上,缓缓拨了拨,轻吐出声:“砰。”像一枪开在了湛时礼心上。

湛时礼安静凝视他的眼睛,如同无声地安抚。片刻,他抬手覆住徐燊握着枪的手轻轻压下,侧过头,亲吻落在徐燊之前吻过的枪口上。

“跟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