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炽

作者:白芥子

晚九点半,饭局结束。

送走客人,徐燊停步酒楼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

对面街边忽然有车灯闪动,徐燊抬眼看去,是湛时礼的车停在那里。

徐燊眉峰一挑,问身边秘书:“他怎么知道我在这?你告诉他的。”

秘书赶忙道:“没有,燊少爷你没同意,我不会跟别人乱说你的行踪。”

“你自己回去吧。”徐燊说罢迈步走过去。

湛时礼降下车窗,目光落向走近来的人。

徐燊的脚步放得很慢,很像喝多了之后的懒散。

“上车。”湛时礼示意,尾音裹着夜的潮气。

徐燊在车边弯下腰,两手撑在驾驶座的车门上欺身压近,眼里确实有似是而非的醉色:“你是不是跟踪我?”

冰凉指尖抚上他发烫的耳垂,湛时礼指腹摩挲着那一处薄红:“喝了多少酒?”

浓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徐燊微微掀起眼,直直看过来。

“没多少,”他的音色黏稠,“没有能挡酒的助理在身边,只能认怂说喝不了,那些人也给面子,没一直劝酒。”

湛时礼捏着他耳垂:“我说陪你去,你不肯。”

徐燊嗤了嗤。

“上车。”湛时礼再次示意他。

徐燊站直起身脚步踉跄半步,终于绕到副驾驶座这边,拉开车门。

上车后他自己去翻湛时礼的扶手箱摸出颗糖,之前说着不喜欢吃糖,其实也是口是心非。

湛时礼的视线跟随他,徐燊随意说着:“嘴里全是酒味。”

糖含进嘴里,甜味也在他舌尖炸开。

湛时礼很轻地弯了一下唇,收回视线,发动车。

“去不去吃宵夜?”车开出去,湛时礼顺口提议。

徐燊嚼着糖,他其实刚在饭桌上也没吃多少东西:“随便吧。”

湛时礼踩下油门:“嗯。”

他带徐燊去的地方,是深水埗的一处糖水铺。

停车时徐燊看了眼窗外:“这里?”

“就这里,”湛时礼先推开车门,“下车。”

街上很热闹,雨停之后夜晚的天气难得不错,这一带的烟火气也很浓。

下车后他们往前走了一段,糖水铺开在旧街人流密集的居民区,老式霓虹招牌在夜色里很不起眼。

店里的食客只有他们,徐燊无所谓吃什么,湛时礼做主点了两份这里的招牌糖水。

老板很快将做好的糖水送来又去了后厨,安静的小店里连汤勺搅动食物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徐燊疑惑问:“为什么选这里?”

湛时礼的做派,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为了寻一口吃的,特意涉足这种地方的人。

湛时礼看着他,忽然忆起那次他们和徐子康三个人一起吃糖水,徐燊从自己碗里挖去一勺送进嘴里时偷腥得逞的餍足模样。

“这家店的糖水味道应该还可以,”他示意,“试试。”

徐燊低头尝了一口,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见湛时礼一直盯着自己,一抬下巴:“你自己试试。”

湛时礼送了一勺进嘴里,仔细尝过味道后皱了下眉:“很一般。”

徐燊眼神嘲弄:“你特地带我来这里,就吃这种东西?”

“抱歉,”湛时礼承认确实是他的失误,“我以前觉得这家店的糖水味道还不错,可能时间隔了太久,是记忆美化了。”

徐燊问他:“哪以前?”

“我小时候,”湛时礼说,“也住在这边,跟着我爸妈来吃过这里的糖水。”

这是他第一次在徐燊面前说起自己的父母,毫无预兆的,语气却平淡。

徐燊的神情里有转瞬即逝的意外,湛时礼接着说道:“不好吃算了,别吃了,我们去别家吧。”

“不了,”徐燊没同意,“不想走,也算不上难吃,就这样吧。”

湛时礼点点头,随便了他。

这一顿糖水宵夜吃得颇为潦草,从店里出来徐燊停步在昏暗街灯下,忽然开口:“Nic,我以前跟你说我小时候就住在深水埗这里,你好像从来没提过其实你也是。”

湛时礼对上他漆黑的眼,那里面沉着的光亮一丝杂质也没有。

他的喉咙滑了一下,说:“我在这里长到四岁,我爸跟别人合伙开公司发达了,我们全家搬去了中环的高档公寓,三年后我爸破产,又搬回这里。”

徐燊含糊“唔”了一声,果然,湛时礼带他来这里,是有意为之。

湛时礼继续说:“我那时年纪小,没什么感觉,反而觉得搬回来这里挺好,毕竟这里人多热闹。”

他的目光越过徐燊,投向对面街边的店铺:“以前那里有间卖糖的店,我爸妈总说吃糖会吃坏牙齿,不肯给我买。七岁生日那天,我终于拿着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了一大盒。”

徐燊想起湛时礼车里常备的糖,他一直觉得湛时礼不像是嗜糖的人,也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执念。

“往前走吧。”湛时礼先转身。

他们走的路与来时不同,路过徐燊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这里的唐楼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商超。徐燊随意瞥了一眼,跟随湛时礼继续朝前走。

路上行人大多行色匆匆,唯有他们步伐放慢,踩着街边积水投出的斑驳光影。

走至街尾时,湛时礼忽然顿步,对徐燊说:“我以前就住在这里。”

徐燊略微意外,他和湛时礼儿时竟然住在同一条街上,一个在街头,一个在街尾,也许相见不相识。

湛时礼抬眼,静静望向街对面的一栋旧楼,眼神复杂。

“那次我买到糖回来,原本很高兴,结果刚走到家楼下,‘砰’一声响,有人跳了楼,就在我面前,一地的血和脑浆。我手里的糖盒没拿稳掉到地上,那些糖滚进了血泊里,我一颗都没吃上。”

徐燊愣住。

他想起来了,那时他还很小,有一天他妈妈提早放工回来,盯着他不让他出去玩。后来他听到邻居议论,是住在街尾的一对夫妻跳了楼,满地的血。他胆子大,过了几天特地去看过,马路上还能看到残留的血迹。

那时他还想着当街跳楼的人真没公德心,害他妈妈紧张了好几天不肯放他出门。

湛时礼始终看着前方,眼里是一片麻木的深黯,说了徐燊当年所想的同样的话:“当街跳楼的人挺没公德心的,也不怕砸到别人,我好不容易攒到钱买的糖全没了。我当时特别生气,但人都死了,也不能找他们赔了。”

他口中的“他们”,其实是他的父母,徐燊心知肚明,湛时礼也没有说破。

他在他七岁生日那天目睹了父母的死亡,落了一地的糖,所以他说他从不过生日。

“……是吗?”

夜风掀动附近排档的塑料篷布簌簌作响,夹杂着啤酒瓶倒地的哐当声。徐燊有些无言,忽然发现街灯下的沥青路面似乎还留着几道褪色的暗红痕迹。

那当然是他的错觉,二十几年了,这条街早已不知道翻修了多少遍。

湛时礼的声音模糊:“嗯。”

徐燊问:“之后呢?”

“没有之后了,”湛时礼的目光落过来,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要送你回去吗?”

徐燊看着他,慢慢咽回声音:“走吧。”

上车后沉默片刻,徐燊敛回心神,小声问:“要不要吃糖?”

湛时礼道:“你还吃得下?”

徐燊推开扶手箱,拿出两颗,递了一颗过去给湛时礼。湛时礼伸手接了,一捏他指尖:“Seren,你想说什么?”

徐燊一直欲言又止,很不像他的个性。

徐燊话到嘴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湛时礼确实赢了,一顿宵夜、寥寥几句话,真正让他心软。

“……还不走吗?”

湛时礼剥开糖含进嘴里,示意他扣好安全带,发动车。

车开回朗庭,快十二点。

徐燊说了句“回见”推门准备下车,被湛时礼伸手攥回。

“燊少爷每天都很忙,我也一样,回见是什么时候见?”湛时礼的目光锁住他。

徐燊有一瞬间失语,冷不丁地想起湛时礼之前说的那句想真正跟他谈一次恋爱——

没拍拖过,不知道怎么开始。

只是上床的话,好像也跟之前差不多,那就没意思了。

“在想什么?”湛时礼见他似乎在发呆,轻声唤回他的神思。

徐燊眨了眨眼睛,手指伸过去在他心口轻轻一敲:“晚安。”

湛时礼去捉他的手,没捉住,徐燊的手指自他掌心滑出去,总是这样狡猾。

徐燊坚持下了车,湛时礼目送他走进去,看向自己刚亮起的手机屏幕。

【回去早点睡吧,你黑眼圈都出来了。】

湛时礼盯着这行字看了须臾,摸了摸自己的唇,也回复了一句“晚安”,发动车离开。

徐燊进家门,先去冲了个澡,和湛时礼说了晚安,他自己却没有睡意。

脑子里总反反复复浮现先前站在街边时,湛时礼看向对街唐楼说起从前的那个眼神。

他坐到书桌前,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输入关键词。

卓盛的前身泰恒地产当年横空出世,风光一时又很快没落,和大多数那时冒头的小地产公司一样,昙花一现,迅速消失在公众视野里。

很少有人知道泰恒其实没有像其他那些小鱼小虾那样被大鳄吞并,相反在改名卓盛后低调沉寂了几年,之后摇身一变逐渐发展成今日的庞然大物。

二十几年过去,关于泰恒的从前早已湮灭在时代洪流里。加之当年网络还不发达,有用信息几乎搜索不到。

徐燊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搜找,终于在一个几乎停止更新的旧年论坛里,找到了一个零回复的帖子,帖子里附了图片链接,点开是一份当年的报纸扫描,关于湛宏远夫妻跳楼的新闻报道。

报道里附的黑白照片拍摄下惨烈现场——倒在血泊里面目全非的男女,站在旁边木愣愣的孩子,以及他脚边散开的沾了血的糖盒和一地的糖。

整篇报道不过几百字,猜测死者跳楼的原因,被肇启抢走项目资金链断裂公司濒临破产只是诱因,真正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草,是泰恒之前开发的一个楼盘发生煤气泄漏爆炸事故,湛宏远这个公司主事人或面临牢狱之灾。

徐燊停在键盘上的指尖微微一顿,继续搜索关键词。

关于那场爆炸事故,他之后又搜出了两篇当年的新闻报道,其中也有提到何铭正的名字。何铭正是出事楼盘项目当初的直接负责人,爆炸发生后他与湛宏远一起被警方调查。

徐燊很清楚何铭正这个人没坐过牢,当中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在当年他一定是逃过了司法审判。

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死的那个扛下了所有罪名,活着的风风光光有了今日地位。

那夜卓盛的那场爆炸并非必要,那只是湛时礼的一场报复,又或说宣战,他在用这样的方式,正式向何铭正宣战。

电脑屏幕的光已经暗下,徐燊失神了很久,拿起手机。

【睡了吗?】

半分钟后,湛时礼的电话进来:“不是跟我说早点睡,这都快两点了,你还给我发讯息?又失眠?”

徐燊摆弄着鼠标,看着休眠的屏幕重新亮起,利落地叉掉浏览器页面,点开工作电邮,新建邮件。

“是啊,睡不着。”

耳边传来纸张翻动的簌响,湛时礼低沉的声线裹着电流传来:“要我去陪你吗?”

“算了,都这么晚了,”徐燊单手敲完最后一行字,点击发送,“我发完邮件就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他靠进转椅里放松旋了半圈:“Nic,那晚你请我看了场烟花,我也给你送个礼物吧。”

“真的?”电话那头翻动书页的动作停住。

“先保密,”徐燊说着,显示屏蓝光在他眼睫下投出细密光影,“你努努力,早日达成目标,我才能送这份礼物给你。”

湛时礼的气息微顿:“好吧,我期待一下好了。”

闲聊两句,徐燊确实困了,没再继续。

“困了去睡吧。”湛时礼再次跟他说晚安。

挂断电话前,徐燊最后说:“Nic,过去的事情算了。以后你表现好点,我给你买糖。”

湛时礼难得愉悦的笑声传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