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查室内的灯光冷白刺眼,排风扇持续发出低频嗡鸣噪音。
湛时礼靠在座椅里,轻闭了闭眼,感觉到身体上的略微不适。之前在徐燊面前,他确实有意掩饰了。
插在兜里的手轻轻摩挲着徐燊给他的那枚幸运金币,那一点烦躁心绪渐渐平复。
对面调查员不断在说着什么,他懒得认真去听,无非是卓盛现在被做空机构狙击,他身为卓盛股东在这个当口利用离岸账户持续增购公司股份,有操纵市场、内幕交易的嫌疑。
脑中浮现上车前徐燊看过来的那个眼神,他略觉可惜,今晚也不知道回不回得去。
“你能解释一下吗?”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问话的调查员沉下声音,十分不耐。
湛时礼抚摩指间金币的动作顿住,掀起眼皮,问:“谁跟你们举报的?”
对方当然不会告诉他。
但湛时礼心知肚明,何铭正不可能乖乖认输,一定会寻机找他麻烦。
他拒不承认:“跟我无关,你们说的离岸公司并非由我控制,所有的指控全都是莫须有的。”
调查员皱眉说:“我们查到这间离岸公司账户注册在阿布扎比投资局(ADIA)名下,你跟他们签署过一份《特殊目的委托协议》,你是其‘投资策略顾问’,希望你解释一下你的角色。”
“当然,”湛时礼的声音平和,“作为投资策略顾问,我的职责是为他们提供市场分析和投资建议,仅此而已。收购卓盛股份的这笔资金出自他们公开披露过的亚洲专项投资基金,具体的资金操作由他们自己的管理团队负责,我无权直接干预。”
他说罢倾身向前,两手交握,忽然问:“你们既然调查得这么清楚,应该也拿到了他们内部合规部门出具的独立决策证明,还有必要来问我?”
调查员的脸色微变,套湛时礼的话不成,被他反将一军,有些没面子。
湛时礼接着说:“他们选择采纳我的建议,是因为符合他们的投资策略。我并没有直接参与资金操作,这一点在协议中有明确规定。”
调查员很不悦,声音也提高了几分,质疑他:“湛先生,你应该知道卓盛这种规模的上市公司市场影响力有多大,控股权变动很可能影响公共利益。而你通过离岸公司和海外投资机构的一系列操作,规避了本地金管局的监管,这种行为是否涉嫌操纵市场?当中又是否有内幕交易的可能?”
湛时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语气依旧平静:“我的所有操作都在法律框架内进行,从未利用任何未公开信息进行交易,这一点你们可以查证。至于规避监管的说法,我不认同,ADIA本身受国际证监会组织监管,交易资金通过欧洲清算系统结算,这些都是公开透明的。”
“以及,”他的神情中露出一丝嘲讽,“你们完全可以要求他们直接提供交易记录,不是吗?”
他的刻意挑衅轻易激怒了对面的调查员,却又拿他没辙。
他们确实有要求过ADIA提供交易记录底层数据,但被以阿联酋国家金融安全法为由拒绝了。将湛时礼带回来调查,本身他们的证据其实站不住脚。
湛时礼摊开手,戏谑看着他们,真正有恃无恐。
调查室里最后只剩下湛时礼一个,手机信号被屏蔽,他索性靠座椅里闭目养神。
兜里的那枚金币始终在他指间翻转。
-
徐燊没有立刻回家,上车后秘书将刚收到的消息告知,何铭正约了内地来的投资公司老总,正在马会喝下午茶。
“一边让人去证监会举报湛先生,一边到处求人救卓盛救他自己,他果然不死心。”秘书道。
徐燊并不意外,轻蔑说道:“卓盛罢免董事局主席的股东会下周二才召开,事情尘埃落定前他总要挣扎一下。而且,卓盛那些人也未必真的愿意罢免他,不过是迫不得已,只要他有办法把卓盛股价抬上去,那些人就还会继续支持他。”
言罢他手指轻轻敲了敲车门扶手,吩咐:“我们也去马会。”
蔡立豪已经在这里等他。
“你说给我找到了合适的合伙人?”
在停车场见面,徐燊迈步下车,点头:“带你去见见。”
他们上楼,径直过去何铭正的vip包厢,不客气地直接推门。
何铭正正跟他的客人谈笑风生,看到几乎是硬闯进来的徐燊一行人,脸上笑容一滞,冷声问:“燊少爷突然来这里是有何贵干?”
“听说何叔在这里招待朋友,正巧我们也来这边放松过来打个招呼。”徐燊笑吟吟地说。
他和蔡立豪走过去,何铭正这边的保镖伸手想拦住他们,蔡立豪带的小弟们立刻上前一步,跟对方对峙。
气氛一时僵持,徐燊的眼睛一眯,冲何铭正身旁面色疑惑的客人说:“张总,我是肇启代主席徐燊,上周在珠市召开的交流峰会上见过的。”
对方认出他,欣喜道:“你是跟着陈主任和齐总他们一起来的那位特别发展基金主席?”
徐燊点头:“幸会。”
对方热情起身,过来跟他握手。
“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徐主席,来来一起坐。”
何铭正的脸色难看,但也只能示意自己的保镖让开。
徐燊半点不觉自己讨嫌,大咧咧地带着蔡立豪入座,直接无视何铭正,给这位张总和蔡立豪做介绍。
对方很给他面子,笑着跟蔡立豪打了招呼。
蔡立豪有点无语,他已经猜到徐燊的目的,所谓给他介绍合伙人,根本就只是顺带。
寒暄几句后,徐燊的目光终于转向何铭正,问他:“何叔约张总来这里谈什么?”
何铭正不悦道:“这跟你无关吧?燊少爷问太多了。”
徐燊索性不理他,与那位张总说:“和荣他们拿到了星加坡的新赌牌,正在竞标星加坡的新开发人工岛赌场酒店项目,不知道张总有没有兴趣跟他们合作?”
对方眼睛一亮:“当真?”
蔡立豪肯定道:“我们和荣的资本没那么厚,我一直想找人合伙,要干就干票大的,张总的公司财力雄厚,如果你们有兴趣,我这边很乐意跟你合作。”
这个项目的规模比之前他预估中大很多,和荣一家吞不下,肇启又没兴趣,他确实一直想找人合作。徐燊既然给他介绍了这位张总,哪怕目的本身不是为了他,总归不会坑他。
“燊少爷你什么意思?!”
何铭正一没想到蔡立豪会跟徐燊一伙,二没想到他们敢堂而皇之地来自己面前抢人。
徐燊淡道:“没什么意思,就是给张总多个选择而已。”
也是凑巧,这位张总的公司以前就在海外接过赌场项目,他才会抛出这个诱饵。
何铭正立刻冲身边张总说:“和荣只能分一部分权益给你们,能不能竞标成功还是未知数。卓盛现在愿意将大马的新能源生态城开发权全部转手给你们,大马的这个项目明显更有发展前景,张总你考虑清楚。”
对方面露难色:“何主席你的诚意我知道,但是要我们一口气拿出两百亿注资卓盛,我们也确实有些为难,你让我回去再考虑一下吧……”
徐燊回头冲蔡立豪眼神示意,蔡立豪无奈比了个ok的手势,保证会将这位张总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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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时礼走出证监会大楼,已经是深夜。
徐燊的车停在路边,正在等他。
律师跟随湛时礼过去,和徐燊简单说了几句,先一步离开。徐燊示意湛时礼:“上车。”
坐进车中,他直接让司机开车回朗庭。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徐燊先关心的是湛时礼的身体状况,见他精神还好,稍微放下心。
“没事,”湛时礼握住他一只手,“你自己主动来这里配合他们调查?”
“我之前从你这里买回肇启股份,他们肯定会找我来问话,我不如自己主动送上门,免得他们一直扣着你。”徐燊有些没好气,他下午从马会出来就来了这里,主动配合调查。
“他们没这个权力,”湛时礼说,“没有确实证据,他们奈何不了我,放心。”
徐燊已经听律师说了湛时礼在那些证监调查员面前的表现,愈发觉得他这个人心思刁钻:“你还能跟ADIA搭上关系?难怪,何文晖之前收购的那块油田,也跟他们有关吧?”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湛时礼解释道,“是他们王室成员,现在是投资局的执行董事,他们有意拓宽亚洲市场投资渠道,想借由卓盛打开这个口子,所以愿意帮我这个忙。至于别的,他们本就打算出售那快油田,我帮他们介绍了个合适的接盘买家而已。”
徐燊默了默:“我现在知道你的以小博大是什么意思了,你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
湛时礼其实没有任何本钱和筹码,他只有一个卓盛董事的身份。
但是他跟那位Mr. Lawrence合作,问欧洲财团借钱,请Joanna为他做担保,划分利益。再借投资局的名义为自己增加筹码,利用卓盛和肇启的收购战大赚一笔,之后趁低抄底设计拿到马守良和何文晖手里的卓盛股份。现在他又通过投资局继续增持,终于有了跟何铭正一较高下的资本。
一个疯狂的赌徒,胆子足够大,心思也足够野。
“Seren,”湛时礼忽然说,“以前你说你跟你干哥讲的是义气,和我之间是谈情说爱,同样的——”
他的声音微顿,又继续:“我和别人讲的都是利益,只有和你讲的是感情。”
徐燊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所以他唯一改变过的目标,只有肇启。
“……”徐燊的目光掠向窗外,车已经开到了朗庭。
“要跟我上楼吗?”
他提出邀请,视线落回湛时礼。
湛时礼垂眼笑了笑,推开车门:“走吧。”
医生给湛时礼开的药还在徐燊这,进门他先去倒来杯温水,盯着湛时礼按医生交代的将药吃下。
湛时礼刚接了个电话,挂断之后问徐燊:“下午你带Paul哥去了马会?”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徐燊问出口又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何铭正那边的动静,湛时礼怎么可能不盯着。
湛时礼轻抚手中水杯,问他:“去何铭正那里抢人,是为了帮我?”
徐燊道:“哪有,我是帮Paul哥.”
“是吗?”湛时礼的视线紧盯着他,“再说一次。”
徐燊拿过他水杯:“你知道就行了,问那么多干嘛。反正我就算不去,你肯定也有办法。”
“嗯,”湛时礼承认,“他想借大马那个项目引其他人来注资卓盛,没那么容易,大马的项目开发权转让需要他们政府好几个部门审批,可能要拖很久。何铭正打的主意是先骗来注资将卓盛股价抬上去,保住自己地位,其他的事慢慢拖着再说。我本来打算明日去找那位张总聊一聊,不过他现在自己改主意了,你确实也帮了我的忙。”
徐燊的手指在他肩膀上点了一下:“你知道就好。”
“谢谢。”湛时礼认真说,看着他的眼神格外诚挚。
徐燊心想着湛时礼这个表情真是太犯规了:“倒也不用,我们谁跟谁啊……”
湛时礼弯了弯唇,借他的笔电打开,发了封电邮出去。
徐燊问:“证监那边还会不会找你麻烦?”
“他们想是想,”湛时礼浏览完回复过来的邮件,说,“ADIA那边之后会出一份正式声明,如果证监会还是揪着这事不放,影响他们的声誉,阿联酋驻港总领事会致函港府,一旦上升到污名化主权基金这个层面,最后只能冷处理不了了之。”
徐燊“啧”道:“何铭正输定了。”
湛时礼扣上笔电,枕着徐燊的腿躺下,徐燊轻轻帮他揉按太阳穴:“还有没有头晕头疼?”
湛时礼撩起眼,看着他:“Seren,那天说的欠的奖赏,今天能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