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炽

作者:白芥子

搂抱着一起跌坐进沙发里时,昏黄壁灯罩住纠缠的身影,洇开一片暧昧暖色。

徐燊两手捧住湛时礼的脸,拇指慢慢描摹过他眉骨上那道拆了线的疤。

鲜红疤痕显出狰狞之貌,将湛时礼的浓眉生生切成两段,添上凌厉气势。

“在想什么?”湛时礼低声问。

徐燊沉默无声,指腹在他疤痕凸起的边缘打着转,被他的体温烘得发烫。

他看见湛时礼瞳孔里的自己,一如他自己眼中看到的湛时礼,目光里藏着同样的对对方的热切渴望。

他突然开始回忆从前。

徐燊从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六岁第一次被带进徐家,即便不是很明白,但他想留下来。所以他努力在他名义上的爷爷和父亲面前表现,可惜不被接纳,他们打的主意是要他的命。

被关在那个闷热黑暗的汽车后备箱中的那夜,尚是稚龄的他第一次尝到恐惧的滋味,汗水把衣服打湿黏在金属底板上,凉意一寸一寸攀爬侵蚀进他的骨头缝隙间,都是在那之后无数个不敢闭眼的夜里,一再纠缠他的梦魇。他的鼻腔至今记得那混合了汽油、橡胶和死亡气息的味道,他拼尽全力挣扎,才最终侥幸活下来。

后来他目睹过很多次与死亡有关的画面,病重的妈妈瘦削凹陷的五官和青白僵硬的皮肤、异国街头的垃圾堆里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腐尸、被他一枪爆头的高大黑人迸开的脑浆和鲜血。再到后来,他开始变得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

连对死亡的触觉都变得麻木,再没有什么能轻易打动他。

徐燊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直到他认识了湛时礼。

其实第一眼看到这个人,他就看出了对方斯文外表下的野兽本性。在曼哈顿的那个傍晚接过湛时礼递来的名片,触及那一片眼底深黑,他原本准备好的腹稿在将出口之前改变主意,主动邀请了湛时礼去自己的公寓楼上坐坐。

那是第一次,徐燊带人进自己的地盘。

他们一起走进公寓楼里老式狭窄的旧电梯,并肩而立时垂下的手臂贴在一块,徐燊感受到身边人的体温,便觉得这个人虽然周身的气质是冷的,身上的热意却烫的人心尖发颤。

那天他给湛时礼冲了一杯夏威夷科纳,他最喜欢的一款咖啡,热辣香甜,独特的热带风味,很像湛时礼这个人给他的第一感觉。

徐燊很相信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用热辣这个词形容湛时礼,或者说其他人也许很难看穿这位表面绅士的内在本质。他在湛时礼身上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但不排斥。湛时礼像他又不像他,湛时礼更深沉隐忍,更叫人难以捉摸,却对他有着难以抗拒的致命吸引力。

从第一眼起就是。

那杯咖啡湛时礼喝了一半,没有评价好坏,但跟他道了谢。

他的视线拂过湛时礼轻轻摩挲杯柄边缘的手指,暗暗记下了这个小动作,之后也无数次地模仿。

那时他问湛时礼如果自己回去被人找麻烦,他愿不愿意帮忙,湛时礼点头,并且给了他承诺。

徐燊原本没想过在徐家这些人里找个帮手,湛时礼的出现让他临时起意,改变了计划。

为了接近这个人,从一开始他就在示弱,有意识地将自己脆弱无助的一面展露给湛时礼,哪怕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假装。

那天最后他将湛时礼送出门,看着湛时礼独自走进电梯,电梯门阖上的那个瞬间,他窥见了湛时礼同样近似于盯上猎物的眼神,确信那不是他的错觉。

那时他靠着公寓门,把玩了很久兜里的那枚金币,最后轻轻抛出,是正面向上。

回徐家之前,徐燊曾经设想过很多次,再见湛时礼会是什么情形。

他的那些雀跃期待里并不只有报复人的快意,是对未知新鲜的渴求,是看上了一件极其漂亮有趣的玩具,迫不及待地想要拿到手,占为己有。

他的玩具却先被别人染指了。

他最厌恶的、不屑的、卑劣的小人染指了他的心爱之物。脏了的东西那就不要了。

但是当他手指敲上唇瓣,目光挑逗看向那个人时,湛时礼回应了他,哪怕嘴上说出无情拒绝的话。

那个瞬间,他突然就改了主意。

幼时他曾看过一本捡来的童话书。那个下雨天的昏暗午后,劏房里终年不散的霉味中灌进雨汽的潮湿,童话故事摊开在他膝头,他病重的妈妈靠在床边,问他看懂了多少。

他从书中抬头,问他妈妈:“人鱼公主为什么扔了她的匕首?”

妈妈冰凉的指尖抚过他脸庞,声音轻得似风:“因为爱情,有人愿意扔了匕首,有人愿意将匕首刺进自己的心脏。”

“那妈妈得到爱情过吗?”他故意用天真地语气问,看着他妈妈本就灰败的眼睛变得更黯淡。

童话故事的结局、他妈妈的下场,让他从来不信爱情这两个字。

但是他遇上了湛时礼。

他们都不是好人,利益算计,自我至上,在做每一件事情之前总要计较得失。从一开始,就是各怀鬼胎。

但他愿意为这个人破例,放低底线、改变原则。

因为湛时礼说爱他,只要湛时礼能爱他。

“这道疤——”徐燊的喉间滚出声音,西装裤包裹的膝盖抵在湛时礼大腿外侧,感受到那些泊泊流动的热意,未尽的话语没有直接说出口。

“显得我像要吃了你?”湛时礼沉下声音,抬手按住徐燊后颈拉近他,鼻尖蹭过他的衬衫领口,那道疤也随着眉骨起伏折进灯影里。

徐燊眯起眼,上挑的眼尾晕开光色,就着这个姿势低头咬他喉结:“是显得你更像头禽兽了。”

声音消弭在相贴的唇齿间,湛时礼贴过来,眉骨的伤疤擦过他眼尾,带起一阵细细麻麻的痒意。

徐燊偏头,玛瑙耳钉下方露出耳垂边缘的那颗小痣,晃晃悠悠、摇摇欲坠。

“很凶?”带了薄茧的拇指轻轻碾过他下唇。

徐燊迎上去舔那截指节:“凶不凶你自己不知道?”

尾音被突然侵入的指尖搅碎,他听见自己腕表与湛时礼的袖扣相撞的轻响,显出一贯镇定的这个人几分急不可耐,不由闷笑出声:“湛先生,你好急啊。”

湛时礼托着他后脑翻身将他压进了沙发里。

属于湛时礼的气息如潮水漫至,徐燊在失重感中抓住他后腰的衬衫褶皱。腰侧压上金属皮带扣的凉意,隔着布料触到湛时礼紧绷的腿肌。他抬起眼,撞见偏斜的光影落在湛时礼那道疤上,疤痕末端没入额角边缘,惊心动魄。

湛时礼撑起上半身扯松领带,一颗一颗解开衬衫扣子,喉结滚动:“还有更凶的要不要试试?”

徐燊的指尖顺着他胸肌沟壑滑向心口,在那处画着圈。

湛时礼忽然低头含住他耳垂的小痣,舌尖卷过他的耳钉,亲吻顺着后颈滑下。

徐燊侧过头,感受到传递在亲密厮磨间的体温。

他的唇摩挲着湛时礼眉上那道疤,每个字都化作温热吐息:“不要凶的,要湛先生疼我。”

“真不要?”低哑嗓音钻进耳朵里,湛时礼滚烫的掌心贴着他腰线游走。

徐燊的嗤笑被覆下来的唇堵成了喘息。

壁灯在摇晃的视野中晕散,徐燊的脚趾勾住快要滑落的裤腿,突然被冰凉的触感惊得微微瑟缩。

湛时礼毫无预兆地握住了他脚踝,金属袖扣不经意蹭到皮肤,擦出细小的战栗。

徐燊屈膝顶在他腹肌上,在换气的间隙呢喃:“湛先生行行好吧。”

“好不了了。”湛时礼粗重喘息落近,耳骨上的黑玛瑙沾了汗,与徐燊耳垂那枚在昏冥光亮里同步闪烁。

粗粝又柔软,暴烈也温柔。

“唔——”

闷哼声被撞碎在纠缠的呼吸里。

徐燊只感觉到那道疤贴在锁骨上的温热,与耳垂小痣被啃咬的酥麻,反反复复。

夜色被揉碎,裹着山间的雾气沉沉垂下。

徐燊陷在沙发里的腰肢突然绷紧,指甲在湛时礼背后用力抓了一把。

一场漫长的纠缠终于结束。

他的身体随之塌下,低低喘着气,湛时礼揽住他,沾着汗水的手指缓缓捋过他后颈的发尾。

“你看外面……”徐燊沙哑的嗓音裹着未消的情欲,足弓蹭过湛时礼的小腿,在沙发上拖出潮湿的痕迹。

湛时礼咬着他耳垂上新落的红痕,漫不经心抬眼时,却见前方夜空翻涌的云层正被光晕撕裂。

新界东的夜空比港岛清澈许多,湛时礼顺着徐燊手指的方向,看清那道横贯天际的黄色光弧。黄道光从赤门海峡方向漫涌而至,被晚风扯散,飘飘荡荡覆在山岭上方的夜空。

湛时礼伸手拉开了旁边露台的玻璃门,整片山野的星光都涌进来。

徐燊冰凉的脚趾微微收紧,身体蜷在湛时礼的臂弯里,被灌进的夜风激得轻颤。

湛时礼托着他的腰窝将他抱起。露台边缘的天文望远镜沉默伫立,镜筒上凝结的夜露洇开深色水痕。

抵上腰腹的金属凉意让徐燊的后颈起了层细栗。

湛时礼的胸膛紧贴他光裸的后背,右手绕过腰际去调整焦距旋钮,左手却沿着他脊椎骨一直滑向尾端。

“你搞什么……”徐燊嗔怨的声音被湛时礼咬住耳垂的力道截断,变成细碎的呻吟融进山岚。

“说了来看星星——”

徐燊挣扎着转身,后背抵着冰凉的镜筒,光色顺着他仰起的脖颈流淌,在喉结处汇聚成发亮的水痕。

湛时礼的吻追着那道光的轨迹游走,阻止了他更多未出口的话。

徐燊的膝弯被抬高架在支架上,望远镜因为突然的重压发出细微的响动。

此刻目镜里或许正掠过某颗流浪的小行星,但湛时礼只看见徐燊眼瞳里炸开的星云,亿万光年的寂静都在这一刻消融。

晃动的脚踝踢翻了旁边的一盆吊兰,持续地激烈地颤栗无休无止。

夜风卷来花的甜香,湛时礼忽然将徐燊翻过去,自后压上。

凉意激得徐燊弓起腰背,这个角度恰好能望见黄道光漫过山脊。

“你看,”湛时礼扣住他手指,温热的唇压在他颈边,“我们的影子在光带里动。”

星际尘埃飘浮在光中,像有无数颗钻石在黑暗里闪烁。

徐燊混混沌沌地想着这个人真是越来越会玩了。

“你——”尾音被顶撞得断续不成调,“轻点。”

黄道光在他们交缠的身体间蜿蜒,如一条发光的河。

湛时礼的汗珠坠在徐燊后颈摇晃,折射出细碎的星芒。

徐燊在灭顶的快感中看见漫天星斗都在旋转,那些亘古不变的星光穿过无垠宇宙,最终碎散在他们相扣的指间。

-

山风呼啸,轮椅碾过碎石擦出刺耳响声。

徐子康艰难爬上山,停在了峭壁边缘。他低头看腕表,已经九点二十分了。

前方山路更陡峭,再高点的地方他也上不去,到此为止吧。

他的手指搭在轮椅扶手上微微发着抖,深吸几口气勉力稳住呼吸,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向前方试探抛出去。

石子滚落山崖下迅速消失,听不见任何声响。

徐子康发呆片刻,忽然仰头朝前看去,黄澄澄的天光在夜幕下铺开,难得一见。可惜他的视野被前方的茂林阻隔,看不清全貌。

他不由苦笑,就连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不到。不过好在,就快结束了。

他慢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的那点波澜也变成了麻木。

他自私、胆小、懦弱,其实早该去死了,苟活到现在已经没有了意义。一个将死的残废,唯一仅剩的筹码,只有死亡。

最后一次留恋地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表盘,他攥紧手里那枚徐燊的袖扣,平静按动按钮,没有任何犹豫地冲向了前方山崖。

-

黄道光达到最盛时,远远近近的灯火都成了陪衬。

湛时礼的喘声落在耳边,徐燊在浑噩间忽然忆起当年最黑暗的那一夜,他在濒死的窒息里,用沾满泪水的袖子去够后备箱锁扣处的缝隙,金属边沿在手指上划开第不知道多少道口子时,忽然漏进一缕游丝般的光。

他靠着那缕光撑了下来,那似乎也是黄道光。

望远镜的目镜蒙上白雾,湛时礼最后一次调整焦距,旋钮的螺纹按进徐燊泛红的掌心里。

此刻银河正在他们头顶缓慢倾斜,湛时礼把颤抖的徐燊裹进羊毛毯,低头在他颤动的眼睫落下一个轻吻。

东南面的积云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山岚弥漫,黑夜过去,黎明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