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仇郁清怎么可能愿意搭理我。

我能做的,无非就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把我的问题重复无数遍而已。

我唯一确信的是,那些话,他应该是尽数听了去。

我们之间没有没有任何交流,只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我跟着他,他沉默,仅此而已。

后来他大概是被我叨扰烦了,于是做出了妥协,又或许是想叫我知难而退。

那天,没有再在别墅外缘的玫瑰墙处停留,他闷头走进了院内,并且,没有关上那扇铁质的大门。

我屏息,自是跟了进去。

他敲门,我找了个地方藏匿了起来。

门打开,舒琳琳的母亲惊讶地出声,她似乎很意外仇郁清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回家来了。

“进来吧,少爷。”

在进门之前,仇郁清回过头,朝我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是略略勾了勾唇角,那是一个讽刺的笑,仿佛在说“既然你这么好奇,就让你亲眼看看好了”。

仇郁清写作业的书桌在一楼,位于毗邻窗户的位置,采光很好,也让我能轻而易举地看见屋内的景象。

他打开了窗户,屋内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屋子里,絮絮叨叨。

“哎呀,少爷的成绩可真是不错,比我们家琳琳的好多了呢,科学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生出来的娃都比我们这些普通人聪明一大截呢。”话虽是夸奖,可语气间,却是浓浓的讽刺。

我有些不明白她的意思,仇郁清的爸爸是科学家吗?怎么没听说?还是说……是他妈妈?

“可惜啊,太过聪明的人总是短命,也留不住自己的男人,就好像咱们的仇小少爷,虽然聪明,但这么简单的试卷还总会做错几道题。”那女人缓慢踱着步,走到仇郁清的身后,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她的手上正拿着长满尖刺的玫瑰荆条。

从始至终,仇郁清都只是坐在书桌前,执着笔,写着题目,他好像并没有听见那女人尖利的话语,也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无动于衷。

“上次我们怎么说的呀?”女人抓起他的手,长袖顺着手腕下落,露出了那伤痕累累的手臂,“一分十下,你考了117分,所以应该打三十下,对不对啊?”

她指的是这次的数学考试,仇郁清全班第一,唯一错的一道题,是第一道选择题,刚好三分,数学老师曾当着全班的面表扬仇郁清,但随即又批评道:“这么简单的题怎么会错?下次可别再拿马虎当借口了。”

班上不是没有人怀疑,是仇郁清故意做错那道最简单的题。

可是,好奇怪,如果说仇郁清知道做错了题就会挨打,那他为什么要……

“啪——啪——啪——”

思虑间,荆条抽打在皮肉上的厉响伴随着刷刷的风声,鞭挞在我的耳膜上。

仇郁清未曾起身,那女人疯了一般,先是抽打着他的手臂,而后又直接将那荆条甩在了他的脊背、小腿上。

仇郁清垂眸,就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娃娃,唯有他停驻的笔尖与泛白的手指,才能够看出他是一个有感觉的、活生生的人类。

一瞬间,窗外的我好像同他对视了,一个眨眼,我发现我的眼中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仇郁清没哭,但我却哭了。

我想叫那个女人别打了,他很疼,他身上还有其他的伤口还没愈合,她怎么能这样?

可是我发不出声来,一如那日在小巷,我看着仇郁清殴打顾鑫那般,沉默着。

我是冠冕堂皇的怜悯者。

是无能为力的加害者。

我的哭声被那女人的嘶叫掩盖,我听见她说:

“没用的东西,那么聪明,怎么不早点把你爸叫回来啊?”

“在等过年是吧?你以为过年就会有人来替你伸冤了吗?你可别忘了,老先生走之后,我还是会被你爸叫到里来,照,顾,你,啊!”

“不娶我回家,光要我照顾儿子算什么?没用的东西!连讨你爹欢心都不会!没用没用没用!”

那是恶魔。

我对自己说。

无能怕事的我,年纪尚幼的我,又有什么能力跟恶魔抗衡呢?

等到加驻在仇郁清身上的刑罚施加完毕,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

不止三十下。我掰着指头咬着唇,眼泪已经将整张脸糊得紧绷绷的。

不止三十下!

我在心中嘶喊。

那时的我还不明白,这世上的大多数事情都没有定数,不能指望坏人信守承诺,正如同应该明白争取也不一定会有结果。

那女人已经挟持着仇郁清伤痕累累的仇郁清,向二楼走去了。

那鲜血淋漓的玫瑰荆条落在书桌旁,连同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斑驳地,散落一地。

·

“你为什么不反抗呢?”又一个放学的傍晚,我在仇郁清身后,不解地喊叫着,“你就不恨她么?她那样说你,说你的妈妈啊!”

小时候的我就是这样,不诘问加害人,反倒质疑被加害者。

至今我仍还记得那天的晚霞,夕阳洒在这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一半灰黑,一半金色。

仇郁清转过身,眼眸被两种光线映照着,他一半张脸是即将融化进黑暗里,另一半却依旧那样易碎而夺目。

他说:“她想让我死,那我死就好了。”

什么?

“为什么?”

“我根本不记得‘妈妈’,也不知道你口中的‘恨’是什么。”

我愣住了,我看着我眼前的仇郁清,才发现他的神情中已不复当初看向我和顾鑫时,那浸染着恨意的颜色。

他已经变得无所谓,此刻的他,就连对“恨”的欲望都没有了。

“在这个冬天,我打算就这样死掉好了。”仇郁清的声音很平稳,就像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物,“很没意思,也无所谓了。”

“不。”我无法理解,眼中泛着酸楚,我第一次鼓起勇气走上前,用力捏住了仇郁清的肩膀,“这样的话,不就如了那个女人的意了么?也不会……也不会有任何人因此感到愧疚!仇郁清,对不起,我不该那样的……我不该就那样看着,我不该什么都不做,对不起……”

“……”他冰冷的手掌顶开了我,他漆黑的眼眸看向自己的肩膀,像是遇上什么脏东西那般,轻轻拂了拂,“你是在寻求原谅么?”他沉默片刻,“我不会原谅你的。”

心脏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但很快,我又想通了,“……不原谅就不原谅好了!”不原谅也是一种情感,总比无所谓、总比没有任何感觉要好,总比……“总比死掉好啊!不原谅就去恨好了,恨那个女人,恨顾鑫,恨我!恨……总比死掉好啊!”

那时,我只是单纯地宣泄自己的情绪吧,或许也有一些想要唤醒仇郁清求生意志的欲望……因为我不希望他就在我的生命中那样消失了。

仇郁清不理我,也没有对我的那番话做出任何回应,他渐渐地完全不开口,那次的对话,好像直到是初升高的考试前,我最后一次听见他出声了。

后来我有打听过仇郁清的家庭情况,关于他的事,知道的同学很少,于是我便找机会当了个班委,跟老师们混熟了,很多事情也能知道些内幕。

仇郁清的父亲常年混迹在外,是知名家族企业的继承人,身边女人众多。

老师们不是没为仇郁清的事情给仇父打过电话,但仇父总将这件事情委托给“家中的那个女人”。

老师们多以为“家中的那个女人”就是仇郁清的母亲,但其实她是舒琳琳的妈,仇郁清家的保姆。

只有家访过的数学老师知道“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不过那个残暴的女人实在是太会做表面功夫,只将自己渲染成仇郁清现在的监护人,又说仇父仇母的结合只是仇家长辈的安排,因为无甚感情,所以仇郁清的生母被自己的丈夫厌恶,她死后,身为保姆的自己被留在那栋别墅,被迫当了半个妈什么的。

“他们家啊……倒是在报纸上见到过,唯一被承认的继承人好像只有这一个,要是把这件事反应给仇郁清的爷爷奶奶……会不会有效果呢?不过又没有联系方式,不知道怎么是好哦……”

那时马上到临近初中毕业的最后一学期了,各科的老师都很忙,数学老师同情舒琳琳家唯有那保姆一人出门挣钱,所以这件事也就只是嘴上说说,最后,都不了了之了。

“裴森啊,我觉得……上学没意思,我不想读了。”顾鑫在我耳旁念叨着,而我自是不会告诉他,我正在为仇郁清的事情发愁。

“嗯?什么意思?试你总归要考的吧?”回过头看向顾鑫,他刚才的那番话我无法苟同。

“我那成绩,就算考了又能上什么好学校啊?”顾鑫嗤笑一声,他向来对学习成绩不屑一顾,我细细一想,也对,他平时只顾在学校里耍威风,老师的话不听,分数自也是惨不忍睹,我比他要稍微好些,努努力,或许还能上个重点高中,“不能放弃啊顾鑫,起码最后一学期了,加把劲再努努力?我还指着跟你高中也在同一个班呢。”

听完我的这番话,顾鑫哈哈大笑着答应了,我看着这样的他,心中在宽慰之余,又不免想着——如果顾鑫把精力认真投入学习的话,是不是就没空再去为难仇郁清了呢?

这样的想法,我也是不会告诉顾鑫的。

当然,不止这些,我心中仍旧有一个守口如瓶的秘密——为了仇郁清,在这次寒假,我又打算去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

那年除夕,我拒绝了顾鑫烟花大作战的邀请。

我就像是一个富有英雄主义的痴傻战士,蹲守在仇郁清家门外,那时候我想着,在这劣迹斑斑的生命中,起码,我要去做唯一一件正确的事情。

今天别墅区开进来了许多豪车,我要等到开进仇郁清家里的那一辆。

如果说走出车门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年轻男人,我便仔细观察,按兵不动。

如果说走出车门是一对白发苍苍的恩爱夫妇,我便会不顾一切地奔跑向前,将我此前看到的一切尽数诉说。

我不要让仇郁清在这个冬天死去。

我想,哪怕一个卑微无能的旁观者,也有资格去捍卫自己心中的正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