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一个人的努力,能迎来多少反馈呢?

没有抓住最根本的问题,往往从一开始就是徒劳无功的。

那之后,我又试着联系了顾鑫,很多很多次。

可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他似乎将我拉黑了,那一刻我坠入到了惶恐的深渊,因为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我曾帮助仇郁清的那种种行为。

对哦,那天,赖淑芬也在现场,或许她回家后会告诉舒琳琳也说不定,舒琳琳后来跟顾鑫有了联系,顾鑫也就那样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在那之后顾鑫便很少再理会我,甚至刻意将我避开了。

所以……终究还是我的错么?

可如若顾鑫真的生了我的气,不久前他又为何要接我的电话呢?以他的性格,发生了这种事,本来应该直接面对面找我算账才对啊。

想不通这其中的道理,我只是在开学的第一天便找到了舒琳琳的班级,打算将她约出来谈论关于仇郁清的事情。

站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对她说出了仇郁清的名字,她脸上羞涩的表情令我明白,我绝不可能将一个装睡的人叫醒。

她喜欢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舒琳琳便喜欢上了他。

我忽然感到一阵不可理喻,我既替舒琳琳感到着急,心中却又隐隐地升腾出了一种妒忌,时至今日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妒忌谁,或许是嫉妒仇郁清得到了一个漂亮女孩的青睐,又或许是嫉妒于舒琳琳正派女友的身份。

“之前,在仇郁清受欺负的时候,你跑了,你什么都没做,现在你却跟他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真心喜欢你?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仅存的一点理智令我没有说出过分伤人的话,我是真的着急,我希望眼前的女孩能稍微清醒。

垂眸,舒琳琳的眼睫在晚冬的寒风中微颤着,她说:“我问过他了,他不怪我的,我也跟他道歉了。”

手脚冰凉,似乎指节都被冻僵,我张张嘴试图反驳她,可却又陷入到了一种虚无里。

因为我意识到我无法坚持自己的正确性。

因为仇郁清从没说过原谅我的话。

是啊,有没有一种可能,仇郁清真的喜欢她?毕竟……毕竟她是女孩子,如果我是仇郁清,我不会怪舒琳琳,我能够理解,在当时的情况下,她是也无法做出任何改变的。

“或许他是想要报复顾鑫,还有你母亲。”还是将这番话说出了口,我想起仇郁清向我道出的那些话语,我觉得自己有证据。

然而舒琳琳却笑了笑,她说:“裴森,你是不是认为……我是坏人?我知道你正义,我也知道你言之有理,但如果我说,其实我一直都很后悔,你愿意相信么?”

哑然。

看着眼前美丽的少女,我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可我不能得罪我妈,我还要上学,她没了工作,我们家拿什么吃饭?她还要照顾我父亲,她压抑了很多年需要一个宣泄口……就这么告诉你吧,毫不夸张地说,仇先生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了。”

“但这也不是她肆意伤害仇郁清的理由!”

“我知道啊!”就那样吼了出来,仿佛同样浑身发冷,她抱住自己的手臂,“我知道……可是如果我妈不那么做,那些可怕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身上!从我爸出事那一刻起就是这样了,我小的时候,跟仇郁清一样,他身上的那些伤痕,你以为我没有过吗?我被她掐被她踹,她把我的脑袋当球踢,因为是她的亲女儿,我甚至……比仇郁清要更悲惨一些。”说起仇郁清的名字,舒琳琳的面颊泛起微微的红,“我跟仇郁清是能够互相理解的,他已经原谅我了,裴森,我知道你这个人很有正义心,但你以为像你这样从小被人爱着长大的家伙,真的能够共情像我们这种人吗?”

她说……我们?

原来在她眼中,自己居然跟仇郁清是一类人。

这一刻,我已明白我不可能劝舒琳琳回心转意,说到底我又有什么资格教育她呢?反正我也跟她一样,就算“喜欢”仇郁清,在他受难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为他申辩过一句不是吗?

失败了,攥紧拳头,最终却松懈下来,我听见自己说:“顾鑫是个很好的人,他是真心喜欢你……如果你已经决定要跟仇郁清在一起,就拜托不要再伤害他了,求你。”

所以我究竟做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

我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甚至明明身处同一个班级,我却根本没有再去找仇郁清对峙的勇气。

很快,学生生涯中最黑暗的那一天,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放学铃声的响起,古老的校门颤巍巍地打开,只因同一时间放学,我的脚步拖曳在仇郁清的身后。

看着他,我看着他,我这一生仿佛一直都在犹豫。

逆着人群,高中校服所组成的人潮犹如势不可挡的江水,连带着无尽的嘈杂,淹没了校门口的不远处那逆流而上、身着校外常服的熟悉身影。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辨认出那是顾鑫。

一瞬间,我感到了一阵惊喜,近乎本能地抬起手,我想要像曾经那样,笑着朝他跑去。

然而我错了。

顾鑫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我的身上,仇恨蒙蔽了他的双眼,他凝望着仇郁清,脸上写满了愤怒的神气。

“仇郁清!!”我听见顾鑫怒号着仇郁清的名字,那孤注一掷的绝望,仿佛一只垂暮的狼王想要捍卫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举起拳头势不可挡地,朝仇郁清猛冲过去。

然而他的手却并没有触及到仇郁清的身体。

反倒是仇郁清抬臂,拳头狠狠地穿凿到他脆弱的小腹上,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腐烂的水果被一股大力猛然间捣毁的声音。

“不!”我听见自己的哀嚎,我想要挤开人群,向他们所在的方向奔跑过去。

然而周围的人实在是太多人了,看热闹的人凑了过来,越挤越紧,我就那样远远看着仇郁清一拳、两拳、三拳将顾鑫打得东倒西歪,等到顾鑫终于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仇郁清又抬腿,一脚、两脚、三脚地狠踹在他的腹部、胸膛、头颅之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时至今日,我依旧想不太通,他们的命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

是从我告密的那一刻起吗?还是自顾鑫找茬的伊始,我选择了退缩的那一刻起?

如果最初的我足够勇敢,有那个勇气将所有人推开,告诉顾鑫,告诉全校的大家这样并不正确,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呢?

我不清楚,也不明白。

只远远地,我听见了舒琳琳尖叫的声音。

人群在那一刻迎来了空隙,我不顾一切地朝顾鑫跑过去。

顾鑫浑身是伤,他蜷缩在地面,鼻青脸肿,宛若被遗弃在垃圾堆旁却依旧桀骜不驯的兽类,他抬眸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狼狈姿势,由下至上地,看向仇郁清。

意图将顾鑫从地上搀扶起来,然而回过头,却正巧望见舒琳琳跑上前来紧紧抱住仇郁清的手臂。

“别这样,我们走吧。”她软下嗓音这样对仇郁清说。

顾鑫的喉咙中发出类似于哭泣的悲鸣。

身旁,穿着校服的人潮似乎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事情,他们开始诉说那些过往,他们开始嘲笑、开始攻击——

“谁给他的脸啊?”

“校园霸凌的人都去死吧!”

“真是一条败犬啊,好恶心……”

就那样任由舒琳琳依偎着,仇郁清转过身。

只在离开前,他侧过头最后盯了我一眼。

那眼神中没有光彩,也见不到一丝得胜者的快意。

终究,他还是迈步离开了。

主人公的离开使得人潮开始散去,就如同油滴落入了脏水里,对于如今的顾鑫,大家唯恐而避之不及。

身份在这一刻迎来了逆转,当大众的风潮转了方向,当曾经的一切繁华全然散去,留下的只有我,还有曾被捧为老大的他而已。

“我那么喜欢她……”顾鑫的声音如此嘶哑,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本质上,他也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少年。

他哭了,呜呜咽咽地哭了,浑身紧绷地哭了,声嘶力竭地哭了,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大庭广众之下,他狼狈地大哭出声来,这并不是大家所熟识的那个顾鑫。

但唯有我知道,其实在很小的时候,挨了妈妈的打,我和顾鑫总会一起大哭,就像现在一样。

“他妈的哭够了没有!小混混,快给我滚!”

易拉罐被恶狠狠投掷过来,保安大叔这样对我们说道。

·

仇郁清狠揍了顾鑫,但因为本就是顾鑫寻衅滋事,再加上仇郁清家族本身的影响力,这件事情的结局,其实一开始就是注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顾鑫终于因此跟舒琳琳分了手,他住在医院中黯然神伤茶饭不思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想开,愿意久违地跟我一起出门去。

初春的公园算得上生机盎然,顾鑫被仇郁清打断了三根肋骨,他没有找仇家索赔,或许也是觉得这样的行为本就毫无意义。

“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个普通人了,裴森,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摔得我好痛啊。”拍了拍我的肩膀,此刻的顾鑫展现出一种不同于同龄人的成熟,我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嘱咐:

“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

“是是,我知道,其实出手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逞英雄……”话没说完,顾鑫改了口,“不对,我不是英雄,充其量也就只是个气不过的小角色吧。”踹了一下眼前的石子,那小石头哒哒哒地弹跳了很远的距离。

“别这么说,其实如果你愿意回来念书,你家人肯定能帮你,现在又不晚。”那时的我是多么想让顾鑫回来陪我一起啊,如果顾鑫真的愿意回来念书的话,高中三年都不跟仇郁清说话我也愿意。

“我不,我已经发过誓了,永远不吃回头草,一定要出人头地!”从地上捡起那块石头,顾鑫扭头看向我:“裴森,老实说,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不如我的,但现在我改观了。”

“什么?你这是夸我还是在损我啊?”我不太明白顾鑫话里的意思,我难以相信向来大老粗的他居然开始当起了哲学家。

“其实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没用勇气选择同弱者站在一起。”拿高石子,对准不远处的湖面,顾鑫手臂发力,朝湖心猛地甩臂过去,“但你就是那样的人。”

平滑的石子飞速旋转着,点在水面,一下两下三下……最终到了第十下,才终于沉进湖底。

可或许顾鑫真的成为了哲学家,直到那天结束,我都没能理解他的那番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