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捂住嘴巴,不知是止住了回忆的进程,还是截断了喉咙中泛起的想吐的欲望。

长桌对面,白医生的目光暗含着担忧,她似乎对我道出的内容并不感到震惊,甚至欲言又止,一副想要说点什么的模样。

“不……没事,没什么事。”轻轻地,手放回到桌面,我想关于“Y先生”的一切,我是不必向白医生叙述那样仔细的。

反正,都是可怖,都是不堪,都是我身为一个“人”却为了钱财而抛却自尊的过往。

“学生时代,大概全部就是这些,那个人的事情我不想多提,不过我的确通过他拿到了不少的钱,也偿还掉了我们家所有的债务……”说着,拳头却是越攥越紧了,身体紧绷着,我不欲令自己的颤抖落入到白医生的眼中,甚至笑了出来,我说:“其实我还是得谢谢他的,因为如果不是他,后来奶奶生病去世,我是不会有钱张罗着将老人家安置好。”

是的,是这样。

即便再怎么努力地挣扎、即便再如何想要摆脱现状。

但终究,在那黯淡而又迷茫的大学时期,我还是失去了我唯一的亲人。

奶奶说,不必救了。

她执意出院,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痛早已剥夺了她求生的念想,或许在她看来,是自己的病情拖累了我一直奋起向上飞翔的翅膀,她不知道我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她从不多问,但我知道她或许早已猜到。

那是大四下学期发生的事情,奶奶的葬礼结束后,我还清了最后一笔欠款,跟Y先生的交易也终于濒临结束了。

其实,那个男人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他甚至准许我戴上面罩,仅仅只是摆弄出一些难堪的姿势罢了,甚至连手都很少触及到我的皮肤上。

可心理上的不安,却又是另一层面的折磨,虽然协议上写明了相片的内容不会外泄,但我却仍旧害怕它们会以某种我无法接受的方式出现在众人所熟知的社交平台上。

奶奶的离去似乎令紧缚在我身上的最后一条锁链也无声间碎裂了,反正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真正喜爱我、在乎我了,我开始变得大胆,仅存的一点点自尊心也似乎开始被我抛掷到脑后了,到了合约的后期,我近乎能毫无障碍地做出所有Y先生要求的动作,当他的手第一次触碰到我的身体,我的第一感受竟不是厌恶或反感,我甚至对他说:“这么长时间以来,真的谢谢你了。”

他把我按在墙上,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粗暴力道,掐捏着我的皮肤,我明明知道这一切已经逾越了合约的内容,但我却没有做出任何抵抗,直到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自甘堕落的人,是你才对吧。”

他离开了我,而非我挣开了他,那一天,合约结束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从他手中拿到了近百万元,但却没有一分是花在我自己身上。

我依旧一贫如洗,我只是回到了自己高中毕业以前该有的模样。

Y先生离开的时候,就连脚步声都是干脆且决然的,他在我的生命中匆匆略过,未曾留下任何痕迹,正如同我干涸的眼眶,时过境迁,竟除开空茫的情绪之外,一滴泪水都流不下来了。

所幸,我还未曾丢下最后一样东西。

那就是我的相机,还有我的理想。

入夜,在寝室内的一片昏黑中,我翻看着这段时间以来,我所拍摄的所有作品。

清新的沉重的古色古香的,或人物或景象或小动物们生龙活虎的瞬间。

它们令我感觉自己还有一口气,它们令我觉得,自己稍微活了过来。

不过,它们都不是我的最终理想。

打开手机,如同拥有肌肉记忆那般,我的手指无比熟练地,第无数次点开了专属于仇郁清的对话框。

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一直唱啊唱,唱了三年的时间,乐此不疲,甚至还如同不断施加干柴的火苗,愈烧愈烈了。

真是奇怪,在同Y先生结束合约的地方,没有哭;在回到学校的路上,没有哭;蹲在寝室的阳台上,也没有哭;但此刻看着手机内部简简单单的对话框,眼前却忽然开始朦胧起来。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没有放弃哦,我可能放弃了自己,但是却一直都没有放弃关于你的理想。”

“等我毕业之后,就来找你好了,你回国了么?我听说了,前段时间你已经回国了。”

·

“毕业后,我就应聘了仇郁清所在的公司,那时他还没有完全继承家族的企业,这家模特公司是他自己一手创立的,门槛很高,求职过程也并不顺利,但是我一直没有放弃,反正几经辗转,我最终还是成功走到了他的身边……然后……然后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幅模样。”摊开手,此刻我的表情,大抵是无奈且自嘲的。

试问我自己,如果时间能够重来,我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我了解我自己,所以答案应该是“会”的。

“但是却依旧没什么突破呢,总觉得还有什么没有思考到的地方。”手指缓慢地拨弄着额前的头发,我真如此刻所表现出来的这般从容不迫吗?大抵不是的,只不过是因为白医生在我面前,而我死要面子地强撑罢了。

白医生略微蹙眉的表情令我的心脏不安地跳动,而紧接着她又道:“裴先生,我觉得你刻意略去了很多细节。”

啊……被拆穿了。

是,是这样。

“顾鑫,我是说,那位顾先生,在你大学毕业的时候,他的情况怎么样?”摊开手,白医生发出这样的疑问,我很意外她居然仍旧注意着顾鑫的动向,我本以为在讲到他受到“惩罚”的结局之后,普通人都会将他认定为“一个已经有结局的角色”了呢。

“他啊……他跟他女朋友结婚了,就在我刚毕业四处求职的那段时间结婚的,那会儿他的生意似乎不如之前那样红火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嘛,总体而言他们的婚后生活过得很好。”勾起唇角,说到顾鑫,我的心中总有一些暖暖的感受,其实自从他结婚之后,我同他的交流就变少了,毕竟他的生活已经迈向了一个全新的阶段,而我似乎也全然跟他走上了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了。

若硬要说一件我跟他最后产生紧密联系的事件,那便应该是那件事了。

是的,那件事。

漫不经心的笑容逐渐泯灭,我忽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我的记忆中有太多的不堪,或许儿时的那些事情关乎少年纯真的理想,还能被我当做某些可爱的睡前故事同白医生讲讲……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更为深邃、离我更近的事件被发掘出来,就连是我,都不免感到有些难以启齿了。

“今天就这样吧。”笑了笑,我站起身,自己终结了这次的对话。

“裴先生。”在我转过身意图打开门的那一瞬间,白医生叫住了我,“你找到答案了么?”

“什么?”

同样站起身来,跟随到我的身侧,白医生脸上的表情是纠结且痛苦的,“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不想留有遗憾,今天你来找我的时候,我看出你想要通过这次回忆知道点儿什么,所以我想问问你,你找到答案了么?”

该说不愧是心理医生么?还真是有够敏锐的。

“大概吧,但还没有知道全貌。”冲她露出一个艰涩的苦笑,我忍不住出言宽慰道:“白医生不用感到遗憾啊,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从初中时期开始,到入职仇郁清的公司,我几乎已经全部想起来了,而且病情也得到了缓解,你功不可没呢。”

“是这样……吗?”白医生垂眸,她的嘴唇略略有些颤抖,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我想,如果她也对我有所隐瞒的话,我也是能够理解她的,毕竟从一开始,我就没有对她说真话不是么?

一路将我送到大门口,远远地,我望见仇郁清那辆显眼的黑色轿车停驻在距离此次会面地点不远处。

分明没有告诉他具体位置的,究竟是怎么找到的呢?

“所以接下来,裴先生打算怎么做?”白医生的问话中断了我的思索,同我一样,她好像也正经受着某种十分令人为难的抉择,“我么?大概就是向仇郁清确认一下他究竟是不是那个‘Y先生’吧,虽然还有一些更具体的事情没有做,不过这你都不用担心,安安心心回家吧,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是可以处理的。”

这就是我跟白医生的最后一次对话么?

凝望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犹犹豫豫点头的模样,我的内心惴惴,有一种临走前不确定钥匙是否被自己留在家中的感觉。

“好,要是以后还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电话找我,我们……应该算是朋友了吧?”白医生笑笑,这样询问我。

朋友?

“啊,是的,当然了!”虽然是互相有所隐瞒的朋友,但不管怎么样,知晓彼此经历的友人,也依旧十分难得。

远远地挥手,终究,白医生离开了。

回过头,我的目光最终落到了不远处的那那辆黑色轿车上。

那里面坐着仇郁清。

迈开步伐,沉重而缓慢地,我向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知道接下来,我跟他之间还有许多问题是有待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