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在原地愣了许久,等到手指略略找回了力气,才将相机翻了个面,很快,我将置于卡槽中的储存卡取了出来。

大学时期的作品,放到现在我的眼中,八成也只会是不堪入目的惨剧,在脑海中回顾着那一张张当时满意日后却因此懊恼不已的“佳作”,我明知道这个结果,但却还是从抽屉里取出了读卡器,将相机的储存卡装于其内,而后……将它插入了家里的台式电脑中。

果不其然,内里存放的,尽是一些审美欠佳、技术生涩的“作品”罢了,蹙起眉头浏览着,任由时间一分一秒地流淌过去,渐渐地,我的唇角开始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或许它们的确不是什么令人满意的作品,但十分明显,当时流淌在我内心的赤诚与灼热,是毋庸置疑的。

我是真心爱着这样一份事业,就如同我一直真心喜欢着仇郁清一样。

可惜,社会的现实往往不需要这样愚钝而又生涩的“爱”,想要跟仇郁清长期交往,仅凭一腔热血也并不足够。

手指点击的速度缓慢了下来。

凝望着电脑荧幕,我看见有几张不知所谓的、因镜头运动而模糊的相片,被十分突兀地插入其中。

它们是这张内存卡最后存入的内容。

并且很显然,并不是出自我之手。

当然自也不会属于其他任何可疑的人,我是说……顾鑫。

这些相片是他拍摄的。

事情发生在临近毕业前夕,顾鑫前往到我所在的城市,为了告诉我他即将结婚的喜讯。

彼时的我们已有数年未见了,我脸上仍透露出专属于大学生的清澈愚蠢,而顾鑫……显然已经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磋磨多年了。

“你看你现在,看上去多年轻……不像我,不久之后,我就是要当爸爸的人了。”他这样跟我说。

我太过意外,老实说,我尚且认为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顾鑫他却俨然一副如同大人一般成熟沧桑的模样了。

在片刻的寒暄后,垂下眼眸,他说,他很羡慕我。

这是顾鑫不常展现在外人眼前的脆弱。

“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现在手上虽然还有些钱,但就跟我的生意一样,处境跟走在钢丝上面差不多。”颇为讽刺地勾了勾唇角,深吸一口气,没有让氛围沉浸在过度的悲伤中,挺起腰板,他很快选择换一个话题:“给我看看呗,你的佳作,要是可以的话,也教教我。”

顾鑫这样跟我说。

于是我便回过头拿出相机,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我所拍摄的所有作品都拿出来给他看了。

顾鑫眼睛亮亮的,他说他看不懂,也不明白什么叫做艺术,他只是觉得这是一种美感,这美感是跟平日里他在网上见到的那些单纯的“美人”是不一样的。

他好像很想要理解我所在的世界,他展现出无奈、谦卑,这些都是曾经我在他的身上所没有看到过的。

他在“羡慕”。

羡慕我能读大学、能够追寻自己的理想,或许他的内心深处也曾有这样一团火苗,只可惜迫于现实的无奈,不得不忘却了。

我教了他简单的相机操作技巧,但他说他不会摄像,最多只能如网上那些博主一样,简简单单地将摄像头对准自己,拍一些视频。

相机挂在顾鑫的脖子上,试拍了一晚上的他脸上红彤彤的,那时的我们并肩行在深夜校外的小巷中,一边走一边聊。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起码顾鑫在身边,我知道我应该表现出欢欣甚至喜悦,我至少我应该明白二对一,没有什么可怕的。

但我脸上的畏怯还是被顾鑫轻而易举地察觉了,挑眉,他露出一个疑惑的笑,“怎么这幅表情?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怕黑啊。”

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解释,如果可以我很希望在顾鑫面前,我仍能维持儿时那般纯粹天真、无所畏惧的模样,但那时的我已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磋磨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我开始变得畏缩,我已经不再张扬,拿身体的相片换钱的经历令我在内心深处抬不起头来,我害怕那不过只是我捕风捉影的错觉,毕竟我日日夜夜梦到的,都是自己的照片被Y传播到全世界的情状。

真的有人跟踪我么?并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毕竟我身无分文,论样貌也不算出色,我想不通会有什么人能盯上我,所以我只能忍耐、怀疑、再忍耐,反正“他”也没有真正意义上对我做出过什么。

有顾鑫在身边,我原本以为这我会是安全的,哪怕真有跟踪狂,无论他再怎么嚣张,也总不至于在我身旁有人的情况下如何粗暴地对待我。

哪怕“他”真的是幻影,哪怕“他”并不存在,因为有顾鑫在身边,我也总不至于害怕到那种地步。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错误的,甚至毋宁说……顾鑫的存在倒像是令“他”的态度更为狂躁了似的,“他”的脚步变得更快,甚至呼吸都变得粗重,“他”的目光那样锐利,就好像要割破黑暗的夜幕直直刺向我那般。

“谁?”眉头一拧,顾鑫厉喝出声,我怔愣于他的敏锐,而一个更加可怖的事实却也因此如此残酷地,曝露在我的面前了——跟踪狂的存在是真实的,他并不是我的妄想,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不是我自己的被迫害妄想。

“怎么回事?”顾鑫侧过脸,面色严厉,甚至带着些许惊恐,他抓住我的肩膀,直问:“我就说今晚上跟你出来怎么觉得浑身不舒服,你知道什么是不是?妈的……你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是我搞错了!我以为……是错觉啊。”任谁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吧?毕竟我也是个身高近一米八的男人,有谁会想不开来跟踪我?

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经历,我尽量简短地告知给了顾鑫,顾鑫面色铁青,显然他也想不通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他我所猜想的另一个因果——那就是我的照片被某些仇恨我自甘堕落、出卖身体的人看见了,出于某种匡扶正义的理念,他们想要来制裁我。

可我又怎么会将这一切告诉顾鑫呢?毕竟我曾拒绝过他伸出的援手,要是让他知道我没有接受他的资助而跑去做那种事,他一定会气得直接跟我断交的。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顾鑫回过头,冲黑暗中的虚空叫喊着,“谁?他妈的出来!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以为我们俩打不过你一个?”

顾鑫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我朝身后的黑暗走去,看着他为我打抱不平的模样,原本还有些疑虑的心情在那一瞬间逐渐消散了,的确,如果有顾鑫在的话,就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跟那个跟踪狂拼个你死我活!

当然,还要将他揪出来狠狠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前方不远处,的确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那个溺于黑暗的跟踪狂,正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同我们周旋着。

我和顾鑫迈步上前追赶,我们的脚步……在一个岔路口停滞了。

身旁是一条狭长幽深的巷道,而前方则是延伸至黑暗,仿佛永远没有止境的土路。

土路的尽头似是有光亮闪过,原本还在原地踌躇的我们忽然找到方向了。

“不对……我记得这两边是通的,”抓住顾鑫的手腕,我用眼神劝告他不要冲动,“先别急,我们……”

“啧。”顾鑫是个急性子,挣开我的禁锢,他拍了下我的肩,“我去追,你在这里等着,我俩来个两面包抄,我就不信今天他还能跑了!”

脖子上挂着相机,我没有告诉他此刻他这幅大义凛然的模样颇有几分傻气,“好,”说着,我指了指他胸口的相机,“其实抓不到也没关系,能用相机拍到他也好,到时候他从巷子另一头跑过来,我在这里等着,就能来个瓮中捉鳖了。”

说完这句话,我笑了,顾鑫也笑了。

因为这实在是太过中二,也太过于傻气了。

小时候我们一起联合揍小拐子时,也经常像这样商量来着。

于是迈开步伐,带着某种如英雄般可敬的气质,就像是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池水那般,顾鑫就那样朝黑暗走去了。

而我则停留在岸上,苦苦等待着。

夜晚的空气总是比白天要湿冷的,直到身上的热血逐渐冷却下去,我才抱紧手臂略微怂着肩膀,开始思索顾鑫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

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大概四五分钟。

“嗒——嗒——”小巷深处传来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顾鑫!”立即来了精神,按照我们约定好包抄夹击的行动方式,我迈开步伐便朝着巷子另一头的方向走去了。

我没料到,小巷深处会这样黑。

走到大概中间位置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肩宽腰细腿长,看身高,像是有一米九,在黑夜里气势慑人,令人想到了影视剧里面的某些富有魅力的角色。

不是顾鑫,但也显然跟我想象中“跟踪狂”相去甚远。

看见我,他脚步只略微一顿,随后就像是面对陌生人那般,若无其事地继续上前。

“啊……抱歉。”一边侧过身子让开道路,我一边拿出手机,想要打开手机内置的手电筒。

反正现在光线不好,打开手电筒也是理所应当的,而且……万一呢?万一那个人就是——

事情就发生在一瞬间。

肩膀被推搡,手机因为未曾拿稳,摔落到了地面。

那人的力道极大,黑暗中将我按在冰冷的墙壁上,近乎令我动弹不得,他整个人都覆压上来,宛若一座小型的山岳,我的脚不住地在地面蹬踢,手也拼命地抵抗想要与他拉开距离,但却没有任何效果。

紧紧箍住我的腰,以一种蛮不讲理的力道,他俯下身来沉沉吻住了我。

不是蜻蜓点水的浅浅一吻,而是深吻,在血一般的腥甜味儿中,唇舌的撕咬更令我感受到一种仿佛即将被啃噬殆尽的痛苦。

从来……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

“裴森……”巷尾,顾鑫的声音不可思议地传来。

我看见他手持相机,瞪大眼睛,颇为无措地凝望过来,像是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一切都是真的。

“啧。”高大的男人发出了声音,缓缓地,他松开了我,他的气息是那样狠戾,特别是当他扭头看见顾鑫的时候。

朝顾鑫所在的方向,他疾步走了过去。

“你他妈!!”顾鑫也怒不可遏,他疯了一般直接冲进巷子里,他拿起相机,一瞬间我以为他是要用它砸向那个“罪魁祸首”,然而他却取下了镜头盖,下一刻——

下一刻,顾鑫的身影被那男人遮蔽了,他们一起,溺入黑暗中。

一声闷哼,以及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当我意识到顾鑫已被那个男人击倒之时,我的意识才终于从方才的震惊中脱离开来。

不顾一切地,我冲向顾鑫,我生怕那男人手上拿着刀,或者其他什么锐物。

所幸,没有。

顾鑫只是被他一拳头击中腹部罢了。

“靠,服了……”捂住肚子,顾鑫的语气像是气急,“那个人练过,所以我才会——靠,疼死了,不对,快去追,啊啊啊啊!被他跑了!”

抬起头,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就连橙黄的灯光都是黯淡的,的确,诚如顾鑫所言,“他”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