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黑夜、路灯、纷乱的脚步声,以及……狭窄的巷道。

相机镜头,大概就是在那时候打碎的吧。

顾鑫谨记着我的嘱咐,他本想第一时间拍下犯罪嫌疑人的样貌,但对方却一拳挥过来,直接将他掼倒在地上。

事后顾鑫问过我,被人跟踪这种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我自己都搞不太清楚。

或许是从跟Y先生解除合约之后,也有可能是在那之前,大学时期一直疲于奔命的我只知道撒腿向前奔跑,在一心想要逃离绝望境地的情况下,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注意是否有可怕的目光降临到我身上。

或许是因为压力太大,长时间的神经衰弱令我出现了幻觉,在刚同Y先生签订合约的时候,我这样说服着自己——毕竟“那个人”从没有真正出现,也未曾干涉过我的生活,不是么?

既然他没有真正出现在我的面前,那就当他不存在好了,当时我只宁愿相信这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错觉罢了,总不能觉得自己有什么心理疾病,患上类似于被害妄想症这之类的病了吧?本来就身负重债,心里上的疾病,比起长时间缠绕在奶奶身体上的慢性疾病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有那些催债人打在身体上的拳头痛吗?所以问诊?咨询心理医生?这些事情在当时的我看来都是多此一举的。

不能陪我太长时间,顾鑫很快就不得不离开了。

对于摔坏了相机的事情他倍感自责,甚至提出要另给我赔付一个。

对于他的这番好意,我自是拒绝了,毕竟顾鑫现在生意规模不如往日庞大,而失去了全部亲人的我,也已经不再有其余能够花钱的地方,因而自是有那个精力去筹集资金,去给自己买一台新相机的。

离开前,顾鑫的脸上是满脸的不放心,他怕那个人再来找我,我只笑笑,告诉他不会的,毕竟除开上次,那人从未做出过任何逾越之举不是么?

“好吧……”顾鑫垂眸,攥紧了拳头,像是正思虑着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来,拿起那被摔坏的相机,对我说:“对了,其实去追他的时候,我试着拍了几张照,这东西……坏了还能看里面的照片吗?”

能自是能的,将储存卡取出来,我将相机内部新拍的照片上传到了随身的笔记本电脑上。

然而很可惜,顾鑫的摄像技术实在是欠佳,不光在黑夜中没有开闪光灯,甚至连远处那个不甚明显的身影,都是模模糊糊的。

燃起的希望就这样宣告破灭,最终留下一千句嘱咐,在我的目送下,顾鑫离开了。

之后偶尔打电话,他会问起我关于那个跟踪狂的事情。

无论他问什么,我都会说我很好,一方面是因为我真没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为我担心那样许多。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是处于颜面的考虑,至今我仍没能鼓起勇气询问顾鑫,关于那晚我被那个男人压在墙上亲吻的景象,关于……他对同性恋的看法。

“其实……我总觉得那家伙有点眼熟,”手抚下巴,顾鑫思忖着,嘴里念念有词,“不过既然你说没事就算了,有事告诉我啊,我帮你修理他,妈的,那些该死的同性恋,真是丧尽天良。”

好吧,看来是不必问了。

顾鑫是个很传统的人,可能在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除开跟女孩在一起之外的第二个选项吧。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的性向,我只是喜欢仇郁清,从小到大,只对他一个人动过心,我想如果仇郁清是女人,我应当也是会喜欢他的,不会比现在更多,也不会比现在更少。

自然,我也瞒了顾鑫许多事,比方说我并不是真的“没事”;比方说我已经有点神经衰弱,总是错觉“那个人”就走在我身后不远处。

实在是过分羞耻,同为男人,却被跟踪,最可笑的是我居然害怕成这个样子,甚至在面对他的袭击时,也是没有任何一丝反抗的能力的。

对,没错,仿佛自与顾鑫同行那日起划上一条分界线,那之后,“那个人”便展开了行动,在某个晚归的夜晚;在某次聚餐后的公交车上;亦或许是白日里不经意间路过的某片小树林。

无比惧怕他人从我身后靠近,因为那种被完全压制的无力、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的恐惧实在是过于慑人了,那个男人过于高大,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将我死死地禁锢在一个无人关注的小角落里。

那就是大学时期不堪回首的噩梦……吗?其实……倒也不至于,毕竟那时的我已经失去了全部至亲,又因为被“Y先生”常年拍摄的经历,所以我的羞耻心已经逐渐从一百降为了零。

被男人伸出手压住后颈,也不是什么十分感到可怕的事情,毕竟在豪华的酒店套间,我曾做出过更多更没有底线的动作;被男人掰过下巴接吻也根本不要紧,因为我曾跪在地面……

算了,不说了。

反正,都没有关系,最初我还打算反抗,后来便致力于看清那个人的样貌,最终发现这些事情我都做不到,于是便只能颤抖着接受这一切了。

毕竟,也不能保证这些是真实的,不是么?

“那个人”终究没有对我做出过任何突破我底线的事情,不是吗?

更何况,也不能排除我自己患上了被害妄想的可能呀,我的大脑我自己知道,其实在那时,就已经开始有些不正常。

所以终究,我什么都没有做,周围,无人发现我的异常,我就那样日复一日地游走在校园内外,如同任何一个普通的大学毕业生那般,迎来了毕业典礼。

曾经,尚且还未恢复记忆的我并不明白,为什么刚进入仇郁清的公司时我那么豁得出去,去接近他、去跟踪他,然后用一种最为可笑的姿势,去讨好他。

我曾觉得,那一定不是我自己。

然而待到记忆拼凑完全,我却笑出声来。

什么嘛,那就是我啊,我本就是那样一副不值钱的样子。

也怪不得当日无论仇郁清如何作践我,我也丝毫不会在意了。

因为我压根不认为像我这样可笑而又破碎的人,能够真正意义上地接近、甚至拥有他。

虽然现在看来,他自己也不比我好多少,至多……只是比我症状轻一些罢了。

捂住眼睛,我兀地笑出声来。

我开始无比庆幸此刻的仇郁清已经撤走了全部的摄像头,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幅狼狈不堪但却极力想要忘却掉曾经的样子。

纯洁、不屈、单纯的英雄,我本以为我可以这样形容我自己。

现在看来,却是完全不行。

怪不得他说,过去的记忆太过痛苦,不要想起会更好一些。

现在我理解他了。

静静地,坐在卧室的书桌前,我面对着电脑,手边是估摸着还算完好的佳能相机,以及近乎可以说是完全破碎的相机镜头。

手机铃声开始响了起来,一遍又一遍。

是仇郁清打来的。

他八成是想要催我回家了。

“喂。”我接通了电话,目光却仍旧停留在那几张由顾鑫拍摄的、可笑的、模糊的照片上。

说实话,要不是看见这几张照片,有关“那个人”的事情,我还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因为,在内心深处,关于这部分的记忆,我本就恨不得永远遗忘。

“你回家去了。”仇郁清简单地阐述了这一事实,他的声音还是那样地平静、笃定,“找到了什么?”他这样问我道。

我凝视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张照片,张张嘴,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慌乱感,“笔记本既然已经被你拿走了,又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心脏开始砰砰地飞速跳动起来,陡然间,我忽然生出了某个可怕的猜想。

“我来接你吧。”仇郁清的声音显得那样单纯、无知,就好像我刚刚质问的内容都同他无关一样,“没有摄像头,害我都不知道你那边的情况。”他这样说道。

深吸一口气,攥住手机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叩紧,“你有没有动我其他东西?”

相机及镜头,是在我打扫杂物间时,自箱子的最底部拿起来的,不舍得扔掉,但却又因为它的存在与“那个人”有关,所以在当初仇郁清搬来之前,我曾掩耳盗铃一般将它藏到了最里面的地方。

是仇郁清不知道的地方。

“我希望你的房间仍维持着你离开时的样子,对于那些前去拆卸摄像头的人,我也是这样嘱咐的。”认认真真地,仇郁清这样回答。

“那……好。”看来他不知道我已经翻找出了这陈旧的相机,就如同他不知道些许的蛛丝马迹已经被我找到了那样。

“那个人”是仇郁清么?这一疑问令我身体紧绷,就连心脏仿佛都停止跳动了。

恐惧与欣喜,居然能够同时形容我此刻的心境。

大学时期的我对仇郁清并不了解,只觉得他仍如高中时那样阴郁孤傲,是所有人心中不可攀折的白月光。

而今,同他建立了亲密关系的我却已然直观地望见了他内心的阴暗面,自然是明白哪些事情是最有可能被他做出的。

高大阴沉的男人,黑衣黑发,一米九,肩宽腰细腿长,偷窥、跟踪……这不就是他吗?

曾经我的眼中,仇郁清的存在就如同网络上的高级相片、摩天大楼上不可触及的海报,仅仅只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是无法用手指真正触碰到的地方。

可如今,哪怕仅仅只是一个黑暗的、模糊的、并不真实的身影,当我再度看到那张照片,却仅凭脑海中对仇郁清这个具体存在的印象,很快,便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仇郁清。

我在心中这样默念着。

我想,或许“他”是仇郁清,我是该庆幸的。

至少不是别人。

至少不是我想象中那个高大丑陋、为复仇与凶杀而追来的某人。

太好了,也太糟了。

“咔嚓——”开门声自客厅的玄关处传来。

应激般站起身,用床单遮掩住破碎的相机,关闭电脑电源,拔下储存卡,将东西无比快速地一股脑揣进兜中。

仇郁清动作很快,他已经推门而入了。

“怎么?笑得假惺惺的。”走到我的身边,握住我的手腕,仇郁清的神情无比自然。

“发现什么了?”他轻声问着我,近乎不自觉地,我打了个冷战。

“没。”摇头,并未挣开他,在他的带领下,我亦步亦趋地离开卧室,朝门口的方向走去了。

证据不算确凿,还不能确定就是他干的。

抬眸,凝望着仇郁清高大的背影,已经被他忽悠过无数次的我想——或许还得找到点什么决定性的“证据”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