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狭窄的小小铁箱中,并没有仇郁清口中所谓的“遗书”,甚至没有文件没有金条,有的,仅仅只是一块其貌不扬的U盘,以及一沓厚厚的,被牛皮纸包裹的不知名物体。
没有那个笔记本。
没有那个我在我认知范围内、似乎装载着一切秘密的笔记本。
心脏分明砰砰地跳动着,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感受到了些许的放松。
我想,或许我也是害怕面对真相的。
什么勇往直前什么直面现实,其实我并不如我所以为的那般乐观。
抬臂,我将那块U盘自保险箱内取了出来。
它的触感是冰凉的,看着它,一瞬间我陷入了怀疑——这个东西,真的与我意图知悉的真相有关吗?
罢了,是骡子是马,等会儿插进电脑里看看就知道了。
至于保险箱内的另一样物品,那沓被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尝试着,我朝它伸出手。
熟悉的触感,就算隔着深棕色的牛皮纸,我也陡然间意识到内里究竟放着什么。
是身为摄影师最常接触的,被镜头与闪光灯定格了时间的产物。
——一沓厚厚的相片。
难以想象一个“身家过亿”的男人居然会在保险箱中放这个。
勾起唇角,意图朝自己开个玩笑以保持最基本的放松,攥住牛皮纸袋的一角,我意图将那沓照片从保险箱内部拖出来。
我没有注意到牛皮纸袋的另一头并没有封口。
于是“哗啦啦”地,照片散落一地。
数目真是多,多到我一时半会儿捡不完。
呼吸变得很轻,手脚也开始麻木,视线定定地停留在地面纷乱的画面中,我开始宁愿自己没有看见这些荒诞的、丑陋的、堕落的、沉沦的、自暴自弃的东西。
那是我。
大学时期的我。
私密的空间,暧昧的灯光,我看见自己正坐在酒店房间的床铺上,眼前被蒙上了一层蕾丝面罩,按照指示,我将自己摆弄成各种不堪入目的模样。
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瘫坐还是蹲坐了下去,麻木的思绪,我的手开始在那那些光滑的相片上胡乱摩挲,我意图一张张地,将它们捡回到我手上。
不能,不能被别人看见……不能被仇郁清看见。
真是可笑,第一时间,我居然是这样想。
手中的动作逐渐缓慢了下来,理智回笼的我这才开始自嘲。
那些曾经令我所生畏的照片,如今在仇郁清的手上,不是别人,也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答案还不明显吗?
快门的咔嚓声,在那一瞬间仿佛重新响在了我的耳侧,伴随着男人冰冷的命令,仿佛一把利刃,将时间的长河都生生斩断了。
于是我又听见Y的声音。
这回他不再是一个模糊的人影,他的声音宛若毒舌的蛇信一般,冷冷地扇打在我的耳廓上。
我看见仇郁清那略显忧郁的面庞,他用他的声音比清晰地在我耳边说:“自甘堕落的人,是你才对吧。”
的确啊,他得没错。
我曾愤怒于仇郁清成为模特,在公众面前肆无忌惮地展露自己身体的情状。
但我自己又是如何呢?
他是为了报复、为了建立自己的事业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而我,我则仅仅只是为了金钱便将便将身体展示给一个“陌生人”看了。
孰优孰劣,高下立判。
我才是真正的自甘堕落,因为我明白,在那个时期无论是谁给我那笔钱要我去做什么,我都是不会拒绝的。
更何况对此我仅仅只是懊恼,但却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该觉得自己幸运吗?毕竟站在摄像头另一侧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喜欢的仇郁清。
有了这些照片,这件事情已经可以说是确信无疑了。
我听见自己苍凉地笑出声来,或许是因为那柄久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在这一刻无声间消弭了,又或许仅仅只是自嘲于自己注定被愚弄的命运罢了。
时间是对得上的,如果从我第一次跟他发私信的时他便筹划着开始回国,那么想办法找到我,诱使我去接取这样一个工作,按照时间顺序,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真是好玩啊,十月三十日的时候,我还在私信里跟他诉说了找到工作的“喜讯”呢。
就好像一条愚钝的小鱼咬了钩,还跑到垂钓者的面前耀武扬威似的。
或许在仇郁清的眼里,我就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小丑。
仇郁清说:“于我而言,那天意义重大,我也是因为那句话,才下定决心……”
起初我还不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现在,终于有答案了。
他正是因为我在五月三十日说出的那些话,才下定决心回国的……吧。
并且……如果从那时候开始算起的话,跟踪狂的出现也就终于能够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大学时期,我的反应是足够迟钝的,任何来自于身后的动静都会被草木皆兵的我认定为讨债者的胁迫,他们出现或不出现,在我眼中也仅仅只是幻觉与现实的差别罢了。
擅自将讨债者与仇郁清的在身后的动向混为一谈,或许的确是我的过错,也正是因此,在还完所有欠款之前,对于“跟踪狂”的存在,我本人都是稀里糊涂的,直到还完全部的欠款,直到同Y先生的合约宣告结束,“跟踪狂”才稍稍被我察觉,我才开始迟钝而又可笑地,感觉到害怕了。
或许刚开始仇郁清是没打算以“那个人”的身份出现在我面前的,他第一次发动袭击,是在我与顾鑫在一起的时候。
仇郁清讨厌顾鑫,他憎恶着他,也恨铁不成钢于在顾鑫身边的我。
于是在那个夜晚,胸中的火焰点燃了他的行动,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当顾鑫离开,当“他”发现我居然无法违抗他的动作分毫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在黑夜的巷口、在幽秘的小树林、在回到寝室的路上,在……在很多很多地方。
就像药,就像瘾,它愈演愈烈,像是要同时将我与仇郁清焚毁了。
游荡在大学的校园中,我的意识因此变得恍惚,癔症也愈发地严重,偶尔我会分不清虚假与现实,到最后我甚至不愿承认“那个人”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过。
真是可笑啊,我本以为仇郁清的幻影是我最近才得上的病症,未曾想竟然是很久以前落下的病根,不久前才彻头彻尾地复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抱着那些照片,我无声地狂笑着,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张开嘴,将它们吞吃入腹中。
毁尸灭迹,再也不要出现了,起码这样就不会打破我与仇郁清在这段时间以来小心翼翼维护的,表面上的和谐。
起码这样……我也就不必承认,原来曾经的我还真就是个烂人、病人一个。
为什么?
所以这又是为什么?
仇郁清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隐瞒仿佛永无止境,每当我觉得自己终于知晓他更多了点儿,他便又会拿出一个新的谜团,引诱我上钩。
他喜欢我么?如果跟踪我、拍摄我、给我钱的人真的全部都是他的话,那么为什么当我与他以正常的身份再度重逢,他却又会是那样一副态度呢?
又或者说,其实他是讨厌我到了极致,才对我做出那种事情的?
不对……好奇怪,根本就是前后不一。
那一刻我很想站起身来跑到仇郁清的面前质问他这些年来到底在想些什么,可内心深处我却又明白,很大概率他会什么都不说。
所以,这是全部了么?
仇郁清请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了么?
——因为我发现了他曾对我做的那些事情,因为一时间我无法接受曾经我爱的与伤害我的竟是同一个人,所以才在过度的刺激下发病而直接失忆,仿佛想要重启那般,将人生全部重新来过?
是这样么?
所以……够了么?
“咚咚——”寂静的室内,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来者便推门而入。
仇郁清身着蓝白色的运动衣,令我想到了高中的校服,手揣兜,他缓步走了过来,门外的光线将他的身影照得亦真亦幻,我看见他微微躬身,而后单膝跪地,面色无奈地凝望着我。
“就是这样。”他说,“这就是事情的全部,所以……你还愿意喜欢我么?换一个说法……你能接受这样的我么?”
说着,极为轻缓地,仇郁清伸出手来,将我一直放于冰冷地面的手指攥进了他的手心,低头,一个极其轻柔的触碰,他吻了我。
啊……
如果可以的话,我多么想要放弃啊,放弃思考、放弃追寻真相的脚步,就那样凝视着眼前的仇郁清,认真地回答他,告诉他这些都没有关系,你真傻,为什么要瞒我到现在?我并不介意的……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可是——
“我们因为这个,分手了这一次,现在和好了,这一切都是这么简单,是么?”轻声开口,我看着眼前的仇郁清,就连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
因为我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无比虚弱了,或许我一个轻微的举动、一句稍微严厉的话语,都能够将他赶走。
抬起眼眸凝望着我,“仇郁清”呆愣地看向我。
“别骗我了,你,”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对眼前的他说,“我的病早就已经好多了。”
“……嗯。”眨眼,落下泪来,眼前的他回应我的,是一个苦涩的笑容。
“所以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告诉我,这就是事情的全部么?”凝望着“仇郁清”的眼睛,也凝望着我自己,我一字一顿,这样坚定地询问他说。
他摇头,“不是的,之前仇郁清说漏了嘴,我们分手了,两次。”
“对不起啊。”凝望着眼前的仇郁清,我从不知道他原来可以是半透明的,我的眼眶开始变得酸涩,我的声音也是沙哑的,我听见自己用虚弱,但却坚定的语气对他说:“我果然,还是不能再继续自欺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