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想象,白医生究竟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选择跟我道出这一切的。
打了辆夜间的士,凝望着车窗外不断退行的景色,我的大脑竟因为过度混乱,而索性选择全然放空。
具体的,见面之后再说。
不同于往常,这回白医生选择在自己家楼下等我。
身着常服的她看上去就跟普通女子无异,褪去了医生与患者的身份,在彼此的眼中,我们望见的或许也只有疲惫罢了。
“上去再说吧。”白医生这样告诉我。
并未多言,我就那样走在她的身侧,心中究竟是怎样的感受呢?疲惫?无奈?或许尘埃落定的感觉更多一些吧,比起最初的惊讶,此刻我内心想的只有——好吧仇郁清,这回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惊喜能够给我。
打开门,又来到了那处犹如审讯室一般的自建心理咨询室,这回白医生并没有坐到她往常的位置,而只是从身后的柜子中拿出一个U盘,递到了我面前来。
低头,凝望着那个U盘,我原本尽力放松的心情,在这一刻彻底凝滞了。
这东西……怎么看上去这么眼熟?简朴的银色U盘,并未被任何花里胡哨的装饰包裹,很显然,这玩意儿我见过——这不就是我在仇郁清书房的保险柜里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款式吗?
难道说……
“这是上半份,原本是打算在离开之前寄到他手上的,但思来想去,无论如何还是觉得应该先让你过目,至于下半段的录像……因为换了设备,直接在他的手中。”
白医生这样解释着,其实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我便已经意识到上回的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当时在书房,我的注意力全然被那些不堪入目的照片吸引过去了,至于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U盘,则被我不甚在意地放到一边,甚至在仇郁清回家之前又重新给锁回柜子里去了。
真是……该死!
攥紧拳头,这份气急败坏也只能咬碎牙往肚子里咽了。
当着白医生的面将那U盘收入手中,我告诉她我回去就会看的。
“……抱歉。”凝视着我的眼睛,白医生第一次显得这样气势不足,“这话其实我早就该对你说了,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吗?或者怪我?我是说……未经你允许录音的事情。”
哦……那个啊,如果让白医生知道最近我遭遇的这些事情,她便会明白这一消息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笑了笑,我只冲她摇头,“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他究竟给了你多少,让你愿意赔上自己的职业生涯这样去做。”
“……几百万吧,你或许会觉得为了这点钱搭上自己的这一切很不值得,但是在我看来……”抿嘴,白医生的脸上是浅淡而又自嘲的笑意,“我是村里长大的孩子,早年间村里发生了一些变故,导致我们一家人都被人戳脊梁骨,我的理想就是带着我的父母离开那个地方,再也不要回去了。”说到这里,白医生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仇总他是知道了这一切,才来找我的,我爸妈有我的时候年龄已经很大了,要是我一直在大城市打工,等攒够了钱,两个老人或许连路都走不动了……我明白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错过了可能得后悔一辈子,所以——”白医生欠身,冲我深深地鞠躬,“出于个人考虑,我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我……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从我明知道他就是你口中的‘仇郁清’却依旧让他坐在我面前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的。”
白医生脸上的表情是坦荡的,而我……就算不原谅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其实很羡慕她,还是有亲人可以牵挂的。
“所以,你是什么心情呢?当你接受了他的咨询,又面对我那些长篇大论的故事的时候。”或许此刻我能对她说的,就只有这一句了。
深吸一口气,略略勾起唇角,白医生道:“我只是觉得,很奇妙。”
“什么?”
“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两个人,分明从来没有在一起,却又好像没有哪一秒钟曾分开过。”
“……”这样么?
见面的时间如此短暂,在黑夜的房间里,不过几分钟就要匆匆分离。
或许我与白医生都明白,这回的分别,便是真正意义上地再也不见了。
将我送到小区门口,她的脚步在最后的那条界限驻足,“哦,对了裴先生,”于我真正转身离去的前一秒,白医生微笑着补充了最后一句:“其实按道理来讲,心理医生是不应该跟患者成为朋友的。”
·
回到家中,凝望着手里的U盘,我陷入了持久的静默。
仇郁清的录像……么?真是很难想象,像他这样不坦诚的人,居然也会有袒露自己内心的那一刻。
缓步走到桌前打开电脑,荧幕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眸。
插入U盘,自目录中找到了一连串由日期命名的视频文件。
“嗒嗒——”是鼠标轻轻点击的声音。
一个标准的过肩镜头,白医生的过肩长发位于前景深,仇郁清的面庞则于后景深。
正如同所有故事的开头,在仇郁清的认知范围内,原来世界竟是那样苍白、凉薄、无所谓的。
·
祖父母在世的时候,总说我母亲是爱我的。
可我根本不记得她,我只知道她死了,是被气死的,被那个花天酒地的男人,我生物学上的父亲,以及那个名义上为家中保姆的女人,联合起来气死的。
其实祖父母不必摆出一副惋惜的模样,要是真的惋惜,断掉仇玉宁的经济来源就好了,不这么做的话,可见也不是真心的。
从一开始,这个世界就很无聊。
被打不打都无所谓,“痛”嘛,本就是身体上火辣辣的感受,我不知道,不过我挺讨厌那个顾鑫的,庸俗不堪的人,被关在一个小小的中学里,为一群小屁孩所敬仰,便以为自己能一直称王称霸,是注定成为世界中心的那一个。
像他这样的人,离开那个封闭的环境后往往吃的苦是最多的,所以任凭他耀武扬威吧,命运会代替我惩罚他的。
除开顾鑫之外,那些伪善的家伙,才是最令我感到可笑的,一个个满脸同情实际上却无动于衷的庸碌之辈,无法践行自己的想法便只能通过埋怨或者盲从去躲避矛盾的根源。
啊……这世界上全都是这样的人,真无聊啊。
要是能死掉就好了。
顾鑫也好赖淑芬也好,动手吧,看他们有没有那个胆量了。
所以我不反抗,把我打死了,倒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我这样想着,直到后来,顾鑫身边出现了一个吃错药的家伙。
一开始我没记住他的名字,只是觉得他那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实在是过于天真烂漫了,至于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其实是压根没有印象的。
他在悔恨?他正意图阻止顾鑫的所作所为?或许吧,但终究还是因为缺乏胆识,仅在内心徒劳无功地挣扎罢了。
把他当成一个进行滑稽表演的小丑,为他的搞笑天赋暗暗鼓掌,或许也不错。
就像甩不开的影子,放学时间,他一直跟随在我的左右,最开始我压根没听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直到他用一种极其欣赏的目光凝视着我,还说什么十分感谢我喂了他的狗之类的……
他的狗?哦对,是那条狗。
摇头摆尾的那条,就跟它的主人一样。
很烦,无论是顾鑫、狗、亦或者裴森,都是有够烦的。
是的,我终究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是他不停在我耳边念叨,强行让我记住的,因此更烦了。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他和那条狗身上的蠢劲儿,还算是有些利用价值的。
买来的监控摄像头,被我贴在了那狗的狗牌上。
说起来,我的窥伺欲在那时或许便已见雏形了,敌在明我在暗,每天晚上回到家,寻找那两个人的弱点便是我唯一觉得有意思的事情了。
世界是狭窄的,就如同被放在一个小黑盒子里的我,阴暗逼仄。
我需要知道别人是怎么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
虽然很快我就意识到我失策了。
实际上我能看到的景象,也就只有裴森一家的“幸福”生活罢了。
每天晚上他都会遛狗,边走路还边哼歌,叫狗的时候甚至会夹起嗓子,一副自以为可爱的模样,听上去恶心极了。
裴森的父母对裴森极尽宠溺,在他们的眼神中我开始明白爱是如何表现的,他们对裴森的爱是无暇的,他们夫妻二人对彼此的爱也是认真的,不似仇玉宁,不似那个胖保姆,每天在裴森走之后,他们两个都会站在门口接吻,丝毫不顾及这一切都被蹲在不远处的狗看见了。
真是神奇,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别人的家庭生活是这样。
我还以为每个人都会像我一样挨打呢。
一个屋子里怎么能有那么多笑声?
听得我心烦。
特别是裴森喂狗饭的时候,他把狗抱在怀里,食物捧在手上。
狗舌头舔舐到他的掌心,湿漉漉的,看着很脏。
真令人不爽。
裴森家的狗好像都比我活得要更幸福一些。
拥有那样生活的裴森,我不知道我身上能有什么能让他景仰的。
我真想叫他停止这一切,那双仿佛洒满了星辰的眼睛,令我感到炫目。
他叫住我,又开始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了。
哦,我想起来了,或许是为了“回礼”吧,上次我邀请他到我家去看了。
看我被荆条抽的日常。
就如同我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人生活得那样幸福、充满欢笑那般,你也来看看我的吧。
看看这世界上也会有人这样过活着。
当时我这样想。
裴森就像一只鹌鹑,躲在窗外草垛的后方,身子因为抽泣而一下下耸动着,要不是赖淑芬的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想他一定会被发现的。
我无所谓,我只希望此后裴森凝望我的时候,眼里不要总是亮晶晶的,那令我觉得讽刺,那表情,像是看见了什么象征着美好的事物似的。
不要再伪善了,他的笑容令我感到想吐,令我不明白自己的生命究竟价值几何。
真稀奇,裴森居然表现出一副十分心疼的样子,我该怎么跟他解释呢?世界上会有你这样幸福的人,就会有像我一样不幸的人。
都是正常的。
会有你这样充满活力充满希望的人,就会有我这样萎靡不振一心想死的人。
啊……说出来了。
我告诉他我想死了。
他果然又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呢。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夕阳穿过我的身体,直直地洒在他的脸上。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紧,他拉高音量,对我说:“去恨吧,恨总比死掉好啊!不原谅就去恨好了,恨那个女人,恨顾鑫,恨我!恨……总比死掉好啊!”
真稀奇啊,难道对他来说“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
我总感觉似乎去恨,都是需要耗费很大力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