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什么?

心脏开始狂跳起来,来不及感慨,来不及复盘,当仇郁清说出最后那句话时,我的内心陡然间生出了一股近乎窒息的可怖感受。

顾鑫去……找过仇郁清?

为什么?为什么仇郁清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就连顾鑫也……从没跟我提起。

趴在冰凉的电脑桌上,我攥紧拳头,就那样拼命深呼吸,直到感觉自己的身体不再因为巨量的情绪起伏而持续不断地阵痛。

的确,我承认,白医生给我的前半段录像令我知晓了许多。

包括仇郁清的心路历程,包括他的两幅面目。

从前仅有一个模糊的认知,这回通过仇郁清的自述,一切都清晰明了了。

可十分遗憾,这一切都还不足够。

它还不是“真相”,我所遗漏的,还有许多。

所以,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是去找仇郁清当面对峙,还是偷偷潜入他家去拿录制着下半截内容的U盘呢?

如果可以,我倒也十分希望自己拥有那样的行动力,永远不停歇,永远为了真相而奋斗。

但此刻我累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仇郁清,甚至都不想再去接触那些有关曾经的种种。

都无所谓了,那些闪耀的残破的可怜的卑劣的,都是我。

也都是仇郁清。

都是我们,我已不愿去再抓着那些不放了。

可接下来呢?又该怎么去向仇郁清追问,关于顾鑫的那些事呢?

分明熬夜连续看了几小时的录像,我的身躯已经疲惫不堪了,我能感觉到我的心脏正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仿佛下一秒它就会因为过载而轰然间碎裂崩塌似的。

但我仍旧没选择休息。

我摇摇晃晃的步伐行在晨光熹微的街道上,当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开始注视着第二日的破晓,那些街道上熙熙攘攘、开始进行新一天劳作的人们,仿佛都变得有意义起来了。

真美啊。

驻足在宽敞的大桥之上,我望见耀目的阳光洒落下金箔,不光江水,就连我的身心也被惠及到了。

眼前的景象令我落泪。

我忽然想要拿起相机拍摄照片,我想要告诉仇郁清,你看啊,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

不要讨厌它们,你看啊。

如果你不想去看,那我带你去看好了。

不要沉溺在那样的世界里,不要觉得自己是腐烂不堪的,不要认为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值得。

我裴森,也并非是你生命的全部。

你明明拥有那么多。

想着,我却笑了出来,为我自己的无可救药,也为仇郁清感觉到幸运了。

因为他看上的这个“仇人”,真的是一个超级无敌大笨蛋呢。

被那样隐瞒、被那样欺负、被那样窥视威胁,却都没有想要离开、想要走远。

或许我真的是一个可悲的英雄。

一个渴望着爱、渴望被在乎、渴望拯救他人的变态英雄。

这一刻,我好想打电话问问我的好朋友,问问顾鑫,接下来我究竟应该怎么做?

又或者说直接问,那天你到底去跟仇郁清说了什么呢?

于是站在桥梁的正中,我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

这是我第二次下定决心想要告诉顾鑫关于仇郁清的事情。

第一次没有成功,这次总不能再失败了……

“喂?”接电话的,是一个不算熟悉的女声。

一时间我愣住了,我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打错,可手里的电话号码,的确是属于顾鑫的没错,我给他的备注,还是他钦定的“超帅顾鑫是你哥”呢。

“啊……裴哥是吗?”电话那头的女声十分温柔,但却似乎带着某种涩然的笑意,她说:“正好,我还有事情想要找你呢。”

“……”喉咙仿佛被卡住了。

隔了很久我才听见自己说:“啊,是葛佳悦女士。”这个称谓……真是令人怀念。

每当同我在一起的时候,顾鑫提及自己的老婆,他总是用这五个字开头,“找我?什么事呢?”勾起唇角,我想,或许我也能久违地同我的这位嫂子叙叙旧。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在整理我老公遗物的时候,看见一台相机,印象中家里并没有这样东西,他总是跟我说起你嘛,你是大摄影师啦,我也摆弄不来这个玩意儿,我就想是不是他生前借了你的,忘记还了。”女人的语速很慢,语气自然,声音也是娓娓道来,就好像她说出的这一切都无比正常,并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似的。

“……什么?”

“其实本来打算在我老公葬礼那天给你的,但是你没来,托仇总来了,我知道你忙嘛,当时就把这个相机给仇总看了,仇总说他也不知道,要问你,我本来想着等葬礼结束之后就给你打电话的,但是你也知道,家里两个孩子嘛,平时要工作,也很忙,给我忙忘了,以前老公在的时候也不觉得,现在……”说着,葛佳悦女士的声音慢慢底了下去,声音中带上了些许酸楚的涩然,“没有……哈哈哈,我没……你看我,明明他下葬的时候还很坚强来着,在孩子面前也没,但是现在却——”

再也说不下去了,电话那头,葛佳悦女士的呜咽声终究还是从手指缝中缓慢漏出,一个妻子的思念,一个母亲的无奈,正如同回南天湿润的空气一般,虽目不可及,但却无处不在。

木然站在原地,凝望着逐渐生起的晨光,分明是一天中这样绚烂的伊始,却忽然感觉穹顶变得好低,低到似乎要将我压垮了。

“葛女士,很抱歉……我……没有去参加……”顾鑫的葬礼。

极力维持着自己语气的正常,就算眼泪已经无可抑制地自眼眶中汩汩泌出,我也绝不能让此情此景变成两无助的人抱头痛哭的可悲场面了,“我……会找个时间回去看看的,看看你,看看你们的孩子,还有顾鑫……真的,真的很抱歉。”

语言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匮乏,我现在能做的,就只有像这样干巴巴地宽慰罢了。

但或许对于葛佳悦女士来说,有这样一个可供她发泄情绪的出口便已经足够,电话那头,她一直一直一直啜泣着,她一会儿说谢谢,一会儿又说起那些曾经顾鑫向她提及的,关于我的种种。

该如何向她表达呢?我想,我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问起顾鑫的死因,它是那样地不合时宜,正如这突如其来的一消息之于我那般。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遗憾,就连悲伤所带来的阵痛,都是迟缓的。

我卑劣地不愿让葛女士知道我的无知,我煞有介事地开始轻声安慰,甚至询问起了他家如今的情况,以求确认顾鑫的家属们都还安好。

“托你们的福,真的没事呢……啊,孩子要去上学了,那个相机?你来拿的话,记得提前联系我哦,挂了,两个娃闹腾得很呢——”吸了吸鼻子,像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慌乱,葛佳悦女士这样对我说道。

看了眼钟表,的确,现在已经是该送孩子上学的时间了。

没有挽留她的立场,那样的情况,除了“好”自也无法再提及任何其他的事了,只当通话终于挂断,我那只无力的手才终究垂了下去——

“啪嗒——”是手机掉落至地面的声音。

顾鑫死了?

为什么?什么时候?我甚至居然都没有去他的葬礼?而是仇郁清去的?

为什么仇郁清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

“……”

看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了。

这就是仇郁清无论如何都要苦苦向我隐瞒的真正原因。

更可悲,更残酷,与其他的因素都无关,甚至可能直接导致我们分手。

——如果顾鑫的死跟他有关的话。

因为过量的冲击令我的腿部开始变得酸软,沉重的心理负担近乎令我喘不上气来,我凝望着桥下平静的江面,那一刻居然产生了纵身一跃的冲动。

就如同当日我得知这件事情时,那感觉并无不同。

可我终究还是没有那样的勇气。

我只是缓慢蹲身,在桥梁的人行道上,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脸埋进了膝盖中。

这是目前我能找到的,缓解我痛苦的唯一方式了。

是的,在这一刻我明白了。

我明白我为什么会“失忆”了。

一般的苦痛怎么可能轻易打倒我?分明就连仇郁清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没能将我撼动。

除非真的……感觉自己被世界抛弃,感觉从今往后这世间只有我有一人禹禹独行了。

除非真的,再继续自责下去,就到了连生命都想放弃的地步。

所以为了自我保护,大脑最终选择令自己变得糊涂。

再也想不起……

再也想不起那些曾经了——

·

“喂,裴森,你最近怎么样了?”

“哈哈哈哈哈,是啊,好好好,挺好的,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那我就放心了。”

“哦,也没什么大事啦,就是生意……有些问题,哎,你做摄影师,是不是佣金很高啊?现在手里存款不少吧?”

“哎,没有没有,我没想借钱,我就问一句,我再怎么样也犯不着向你借钱啊,我认识的大老板可多了,更何况……你也帮不了我什么。”

“卡?你那张卡能有多少?啊?剪了?剪了补办一张不就成了……咋的,那卡不是你名儿啊?哎,你那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卡吧?”

“没有没有,跟你扯皮啦……嗯,我真没啥事,你可别跟葛佳悦女士说啊,她现在可恼我了。”

“哎,我没叫你给我借,再说,你那三瓜俩枣的也根本不够啊,我要找大老板!这笔钱只有大老板才借得起我。”

“哎?对了裴森,你跟仇郁清还有联系么?”

·

啊……想起来了。

一通充斥着插科打诨的电话,很有顾鑫的个人风格。

我明明察觉出了他想要借钱的意图,我甚至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忧郁,但终究却因为他的避而不谈,最终不了了之地挂断了。

当他提起仇郁清的时候,我的内心陷入了一阵慌乱,我以为我跟仇郁清的事情被他发现了,于是在心虚与片刻的昏聩中,我没有追问到底,而是早早地掐断了来自他的电话,最后一通。

我仍旧没能鼓足勇气,告诉他有关仇郁清的所有。

沉浸在自身思虑中的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或许是来自自己儿时好友的陷入绝境的求救。

我只想到他缺钱,于是在那之后还筹款给他打过去了。

但很快他那头便转了回来,不接我的电话,他用短信告诉我:“哥最近忙,筹到钱了,勿念。”

生意场上的事情我不懂,当时我只以为,这不过是顾鑫想一出是一出的小插曲罢了。

我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去找到仇郁清。

更料不到在那之后不久,他的死讯便会传入我的耳中。

作者有话说:

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