癔症

作者:烈冶

仇郁清的眼眸就如同漆黑的宝石,深邃但却澄澈。

凝望着这样的他,一时间我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

没有对他这故作幽默的开场白予以回应,我缓步走到他面前,而后安静地,坐到了他的身边。

他眼睫微垂,就那样看着我。

分明是那样倔强的一个人,分明他做过那么多过分的事,分明此刻,他什么也没说,但你却仍旧能从他的眼眸中,望见些许小心翼翼的温柔。

“你知道我拿到前半段的录像了?”略微眯了眯眼,我的语气是不乏兴师问罪的,毕竟不久前才在他面前大闹了一场,如若现在对他摆出个笑脸,会显得我很没原则,“还是说就连昨天晚上,你都在一直窃听我?”

仇郁清没有说话,他的眼中似乎有水光流动,眉头微蹙,表情却是显得委屈了许多,就在我强行说服自己不要心软继续硬气起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却是轻轻的:“白医生打来电话,说已经交给你了。”

啊……这样啊。

好吧。

做出的坏事太多,这回倒是意料之外地高估他了,浅吸一口气,还没等我酝酿好接下来又该说什么,手背处,却已经被仇郁清冰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

本能般抬臂,我躲过了他的触碰。

仇郁清的表情略微黯然,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气急败坏,但同我对视着,终究,他还是继续服软了:“我来自首。”

“我知道,你刚刚说过了。”为了让自己的气势显得更为雄壮一些,我严正着脸色,朝他所在的方向更加贴近了几分,“所以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要代我去参加顾鑫的葬礼呢?”

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仇郁清眼眸微张,那漆黑的瞳眸将我完全映射,我望见自己决然且咄咄逼人的表情,天知道,曾经我从不对他这样的。

修长的眼睫将外泄的情绪掩盖,仇郁清侧过身去,距离同我拉开了许多,“你知道了。”他说。

“嗯,现在,我已经可以说是完全体了。”说到这里,就不免想起此前他对我隐瞒的种种,天知道,此刻我大抵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吧,“所以这回你别想瞒我。”

“嗯。”简短地吐出了这样一个语气词,后他便直接锁:“因为你发病了,呆呆傻傻的,哪儿也不能去,所以我就去了。”

是……这样么?

如此简单的理由?

“是在监控里看到的吧,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意识到自己尚且还没取回那时的记忆,我略微有些窘迫,实际上我也是并不愿意回忆,自己发病时那些可笑而又癫狂的模样的。

“不,很可爱的。”似乎想到了什么美好的画面,仇郁清的唇角略略勾了勾,“完全想不起分手的事了,我说什么你都听着。”

居然……这样么?

耳廓开始发红,手指微合,我听见自己故作严厉地对他说:“这也不是你这么做的理由!你明明……是可以带我去的。”甚至不敢想象顾鑫葬礼时的场面,我的声音有些哽咽,眼眶也变得酸涩了,“那么重要的事情,你甚至不告诉我。”

我没有去帮忙,甚至也没有在下葬前见顾鑫最后一面。

仇郁清闻言低下头,罕有地摆出了一个略显拘谨的动作,他双手紧扣,两根大拇指之间来回摩挲着,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个地方,就好似想要将自己的两根大拇指打个结似的。

“仇郁清!”

“你好不容易,才忘记的。”艰难地开口,原来仇郁清的嘴唇也会因艰涩而颤抖,“你一定是因为不想记住,才让自己忘掉那一切……就好像巴不得忘记我那样。”

这家伙知不知道他自己在说什么?

“我怎么可能想要忘——”半截话卡在喉头,我怔然地凝望着仇郁清紧蹙双眉的模样,忽然意识到这于他而言或许也是一个解不开的忧愁,“至少,我还记得我跟你在一起过,我喜欢你,这一点是确定的。”

仇郁清闻言略微一怔,旋即扭过脑袋不再看我。

“所以,”颤抖着声音,我看着他略微发红的耳廓,不由抬高音量:“你又是为什么?明明那么莫名其妙地跟我提了分手,明明那么自作主张地觉得我一定不会原谅你,所以你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空气一度陷入了静默,一时间,我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而仇郁清就如同一处神秘而又优美的雕像,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怎么也不愿回头。

“你以为……”

当他开口,我才发现他的声音同样哽咽,颤抖。

“你以为我真的会离开么?”回过头来,略微发红的眼眶配上他因失控而略显扭曲的神色,仇郁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凄然、晦暗的莫测,“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说分手就分手,说不见就不见么?”

抬臂,他的手指轻轻抚摸到我的脸上,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体是那样冰凉,就好像即将失去了生命体征似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相信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你也应该已经看清楚这一点了。”

早已习惯了仇郁清的反复无常,就那样木着神情,我任由他靠近、再靠近一些,直至他的唇虚虚地覆压到我略微干涸的唇瓣上,我才意识到他此行的目的或许的确是“自首”,但更大程度上地,还是“自爆”多一些吧。

反正都已经被我知晓,所以索性再不隐藏了。

这个吻,仅仅只是他向我宣誓,“我们还没分开,我们一直都不会分开”罢了。

“所以那天,你跟顾鑫究竟说了什么?”因为距离够近,十分方便地,我抓住了仇郁清的领口,他还是像以往那样无可撼动,只此刻他的神色中,多了几分不再畏惧被拆穿的从容。

略微拿高手中的U盘,仇郁清脸上的笑意轻轻的,“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有些话,总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

于是我妥协了。

我叫他跟我一起往卧室的方向走。

期间仇郁清一直抓住我的手腕,无论我怎么试图挣开,他都不愿意撒手。

他只会因为我的挣扎缠得更紧,除非我任由他就这么做了,他才会满意地略略松开我。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足够怪异的场面。

我和仇郁清肩并着肩坐在电脑面前,而银幕上,位于摄像机的另一头,仇郁清也正直视着我们所在的方向,就好像在跟我们说话似的。

“医生。”虽是这样叫着,可仇郁清的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直视着镜头,就好像在他的心目中,白医生并不是医生,而镜头另一头的人才是能疗愈他的根源似的。

他的手中握着一个笔记本。

那玩意儿我很眼熟,无疑,它在我的记忆中出现过。

此刻仇郁清面色认真地将他翻开,黑色的发丝将他的面庞略微遮蔽,片刻后,他抬起了他张俊美无俦的脸,将那笔记本缓慢拿起,向镜头展示着。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注意到,那笔记本上是没有文字的。

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毕竟根据撕去的页茬不难推断,它曾有过文字的内容已经被人给撕毁了。

“在离开他的出租屋时,我就后悔了。”仇郁清说。

“但又该怎么说?或许我这个人天生就是比较幸运的。”他露出了笑容。

“在那之后裴森发病,将这个笔记本的事情忘掉了。”

“我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啊,回到家里面就把它拿走了。”

“现在我偷偷把它们撕掉,从今往后裴森再也看不到了。”

“医生,我真幸运呢。”

·

是的,我向来是幸运的。

虽然我的生命是那样轻贱,虽然我的灵魂是那么腐朽,虽然从小到大我都觉得这个世界烂透了。

但这个世界似乎格外地偏爱我。

它赋予了我于普世意义而言相对美丽的皮囊,令我能被包括裴森在内很多人近乎痴迷地喜爱着。

它给予了我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与社会资源,令这世界的小部分话语权被掌握在我的手中。

它还给了我无与伦比的运气与命数,令我在人生最晦暗的时候遇见裴森,将我拯救,又在我做出错事之时,令他忘掉一切,好让我有机会让一切重新来过。

懵懵懂懂的阿森,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他是那样畏惧着我的存在,却又并不拒绝我的贴近,他会用疑惑的目光看向我,虽然偶尔会有敌意,但我知道,懵然无知的他,在内心深处对我是无比依恋的。

平日里的阿森太过害羞,总是出于面子问题,摆出一副倔强的样子试图显得没那么在乎我。

那样的他纵然也十分可爱,但偶尔像这样袒露出自己的内心,也未尝不是美妙且令人着迷的。

(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视频我再也看不下去了。

仇郁清拉住了我,堪称蛮横地将我重新摁回座位上,他说他都不害臊,我害臊什么?

我看着他,心说普通人的脸皮可没有变态的那样厚。)

而最令我感到庆幸的,是裴森似乎全然忘记顾鑫的存在了。

我知道,这大概率是出于某种自我逃避的心理。失忆后的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动辄就想要跟顾鑫打上三五个电话了。

我明白,这其实意味着他并没有忘却顾鑫离去的伤痛,他还记得顾鑫这个人的存在,仅限于在久远的回忆中。

或许潜意识里,他明白顾鑫已经离他而去了,当他站在心理医生的面前,当他以那样的方式回忆过往,表面看来,仅仅只是他的一种自救,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或许并不止于此的。

我想,他或许也正悼念着那个家伙,以一种独属于他的,奇特的方式吧。

所以就算我明白,让裴森想起一切或许对我并无益处;就算我知道,在他终于拼凑出真相的那一刻会依旧想要同我分手。

就算如此,我也依旧不会阻止他想起顾鑫的。

作为朋友,遗忘并非他的失职,甚至正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接受不了他离开的现实吧。

我当然不会因为裴森的缘故就停止去仇恨那家伙,毕竟他曾经做过的那些事情,都是不值得被原谅的。

所以当顾鑫那家伙来找我的时候,我要他给我磕了几个响头,算是把他的面子踩进泥里去了。

但最终,我却还是遂了他的意,给予了他想要的东西,余生,也让他的家人相对安稳地在这世间生活。

不为别的,只是觉得裴森会因为我的这个决定而开心。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想要看见阿森的笑容。

你看啊,裴森。

我这样的人,也学会了“宽容”。

这世间有一个人因你获救,而那个人是你最好的朋友。

你知道吗?其实很久之前我曾经想过,就算没有你,就算只单凭自己的力量,我是否也能让所有欺侮过我的人获得应有的惩罚呢?

答案或许是肯定的。

但是裴森,与此同时我却也明白,如果没有遇见你的话,我的余生大概率也只是在自厌与仇恨的漩涡中挣扎着过活罢了。

你拯救了那么多人。

所以裴森,忘却不是你的错,你从来都无需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