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感受到一阵阵麻痹,心口也痒痒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仇郁清口中“过电”的感受。
从前我只以为他用眼睛观察着我,却没想到那样自我甚至略微有些封闭的他,会如此敏锐地觉察到我内心的迷茫与困惑。
视频在这一刻陷入了一段时间的黑屏,手扶着座椅,手指能够挪动的幅度,都是细微的。
我不知道该摆出一副怎样的表情以面对仇郁清,甚至就连转动自己的眼球看向他、抬起自己的手掌抚摸他,都似乎是无比困难的。
我感觉我好像重新认识了他一次。
他的侧面,也是我的侧面。
直到在一片静默中,他缓慢地用他修长的手指将我紧紧握住。
这回我不再试图挣开,扭过头我看向他,我发现此刻他脸上的表情,悲戚却温柔。
这是我不熟悉的他。
这是他不愿让我知道的,另一个侧面。
原来他并没有弃置顾鑫不管,原来他也未曾成为那个间接的加害者。
那又是为什么,对于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却不愿解释,哪怕一句呢?
不顾我的挽回,拒绝与我的交流,甚至连分手的宣言,都是自顾自的。
甚至还……意图毁掉我眼中的他自己。
仇郁清,令人不解,真是个复杂的家伙。
张张嘴,内心的千万条疑问仿佛在下一刻便会自我口中倾泻而出。
然而仇郁清却轻轻地竖起手指,一个噤声的动作。
“不要问。”晦暗的光线中,他面部的轮廓宛若古典的雕塑,重新亮起的电脑屏幕也为他打光,高挺的鼻梁将他的脸分为了光暗两色。
于是我又听见了他的声音,来自荧幕的另一头,并不解释,亦或为自己的行为找补,眼前仍是我所熟悉的仇郁清,他向来是从容不迫且娓娓道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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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一直不明白,裴森究竟喜欢着我怎样的特质呢?
我觉得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值得别人为我倾其所有。
相貌?权力?智商?亦或者掌握的财富?如若裴森喜欢这些……那么我很庆幸我将它们拥有。
可仅仅只是这些,却又无法真正说服我。
可我也不能总向他求证,因为他八成会回答“你就是你,没有别的理由”,我不喜欢这种不确定的答案,我希望我能找到某些东西,既定的。
后来我想,裴森喜欢我大抵是因为我一直不算热络的态度,不近人情的决策力?不考虑他人感受的行事作风?或许吧,毕竟那也是“我”的一部分,是当我面对庸人时最常拿出来的面具罢了。
裴森喜欢我的这一面,他总对这样的我言听计从,或许在他面前我是应当维持的,但很难,毕竟看着那样的他,我更为“狡猾”的另一面便会曝露出来,我会变得像一只普通的哺乳动物那般朝他露出肚皮,我知道这样会拉低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但很遗憾,这是无法控制的。
甚至到了后来,在裴森的面前,我变得越来越向一个普通的“人类”靠拢,他的存在令我学会了犹豫,让我不由自主地开始考量揣测,有时候面对一个弱者,我居然也会代入到对方的处境了。
这真是十分稀奇,或许你们无法理解这于我而言是有多珍贵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或许这才是我该变成的样子,那个“冷漠”的仇郁清,只不过是我的大脑为了让我适应社会而生造出的另一个人格罢了。
当然,这世界上无关紧要的家伙实在太多,露出笑容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所以当我离开裴森,我还是会习惯性地表现出“冷漠”。
跟裴森在一起,我开始为自己“变得像人”而感到高兴。
十分遗憾的是,顾鑫就是在这时候找到我这里来的。
时过境迁,我对他的厌恶并没有因为裴森的存在而减少分毫,甚至或许出于其他更为隐秘的原因——我觉得他更加讨厌了。
他是来找我借钱的,张口就是几百万,我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勇气觉得我会愿意为他支付那个价格,就算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此后他能挣回来,我也是没有立场去投资我的仇敌的。
顾鑫于我,是真正意义上的仇敌。
不像我与裴森,是夹杂着情趣于宿命的羁绊。
我甚至耻于自己曾用同样的词汇形容过他们二人与我之间的关系。
当然,我也并没有忘记裴森对这家伙的看重。
于是我翘起一条腿,让他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就算是考验他此行的诚意了。
我本以为他不会这么做的,但十分意外,他的答应干脆而果断……虽然真正屈膝俯首之时,颤抖的身体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迷茫与脆弱。
对于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他进行了堪称诚恳的道歉。
其实事到如今,他的所作所为我早已不介意了,毕竟我并没有因他而改变人生轨迹,不是么?
我也知道他的道歉其实只为铺垫他后续的请求,他声音颤抖语气急切,我已懒得计较他是否真心的。
他说,他的家人其实并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生意。
他说他因为一时意气,跟自己的合伙人产生了嫌隙,那合伙人“道上有人”,以他昔日的欠债为把柄,不多的本金,债务却有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无视法律、没有道义,那些人以家人性命为要挟,怎么都与他过不去。
所幸事发前,他已隐隐觉察到了危机的临近,举家搬迁,也是意识到自己或许做错事的原因。
“这辈子,我遇到过很多‘机会’,但多数时候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滥交友的亏,裴森是事发后唯一还留在我身边的朋友,我不能让他帮我补这么大的窟窿,我……一直被他叫‘哥’,要是让他知道我现在混成了这个样子……”
“抱歉,我只是想要维护自己仅有的一点自尊而已,事到如今也只有他,会像小时候一样用那种目光看着我了,做人最基本的底线不能丢掉,所以仇总……我来找你。”
顾鑫的目光分明畏缩,但自他的眉宇之间,我却又莫名看出了几分坚定。
诚然,他是一个无比庸俗的普通人,但好在他还没有因为利益而完全抛却自我。
我提出要求,我告诉他,我并不会按他说的那样,将那笔钱直接转到他的卡中,对此他欣然同意,说其实最好给他的妻子,他的妻子不像他,总是被人追捕、总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仇总,等还完了钱,剩余的我就拿来做生意,我跟你说,我看的这个项目很有前景!你就当是给我投资了,我日后……一定会成倍地回馈给你的!”得到肯定回复的顾鑫容光焕发,他开始向我描述他的商业图景。
从前我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个三教九流的混混,没曾想他这回看重的项目的确有一定的投资价值。
“不过,就算还了钱……那些人也不一定会放过我的家人……”当顾鑫面露犹豫地道出这句话,我便立即知晓了他此行的第二个来意。
我这又不是安保公司,想要保证家人的安全,找我是什么道理?顾鑫从我脸上的表情看出了我想要道出的话语,他“嘿嘿”笑了两声,挠头,脸上竟无半分对自己无知的窘迫,“你知道的,仇总,我这不是初中毕业就没读了吗?没文化没常识啊!但我知道你是我认识的最有权势的人,我不找你找谁啊?”
于是我们签好了合同,约定好了汇款的日期,明面上说是“投资”但我却明白这笔钱大概率已经成了泼出去的水,回不到我的手上来的。
我仍旧记得在离开时,顾鑫回过头,顶着那额头上乌青,冲我说的那句话:
“仇总啊,我总觉得,要是没有发生小时候的那些事情,你,我,还有我们的裴森,我们三个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也说不定。”
我为他的大言不惭感到生气。
也为自己真的想像了一下那样的图景感到可耻。
在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已经不再是裴森向往的那个冷漠且为复仇不择手段的仇郁清。
或许得知我的这一决定后,裴森会支持甚至原谅我,但我却无法原谅我自己。
隔天,我收到了顾鑫发来的短信。
他叫我别忘了照顾他的妻儿,还说我很幸运,这笔有去无回的投资,终究不必再违心地打到他的手里了。
那之后,我便被警察联系。
顾鑫死了,因为在回程的火车上遇上了那帮“道上的人”,他们发生了械斗,顾鑫宁死不屈,也完全不提自己已经借到钱的事情,最终选择跳车而亡。
得知这一消息的我,只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被残忍的命运吸食殆尽。
我开始思索顾鑫最后的这个选择。
我开始幻想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没有卖关子,直接将那笔钱打进顾鑫的账户里。
如果那样,他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可能,如果那样,他是不是还能再最后一刻选择自己的命运?
最终我得出了结论。
无论如何他都是会赴死的。
因为如果那样,他会直接把那笔钱留给家里,因为他已经不必再担心,毕竟他已经获得了“仇总”的保障,说会庇护他的家人,保证他们的安全。
或许在他看来,事已至此,自己于家人,不过只是一个随时可能带来威胁的定时炸弹罢了。
于是他选择当着仇敌的面,奔赴一种名为“英雄”的命运。
所以我才说,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竟会为顾鑫的离去而感到悲痛,坐在警察局内,我甚至已经觉得我不再是我自己了。
如若知晓了前因后果,裴森他……大概率会向我致以谢意,可我明白如果我不答应顾鑫,他一定会选择为了家人而继续在这个世界活存活。
昔日的作为算是复仇,可此刻,就算是我无心,我也还是在无意间,改变了顾鑫的命运。
裴森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
我不想解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因为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就宛如一簇火星,引线的尽头,有无数的隐雷埋在那里。
我是复仇者、我是跟踪狂、我是Y先生、我是促成这一切的元凶。
从没有哪一刻,我开始惧怕他人的恨意。
又或者说,裴森的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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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以“以防万一”的笔记本,在那之后被我攥在手里。
我等在裴森的家中,心说我不要勉强的爱意。
如果我们的感情终将走向尽头。
那么请让我在最后一刻向你剖开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