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传来一阵阵,仿佛被细细密密的针尖扎过的疼痛。
我双手握紧,觉得自己似乎想要留住什么东西,但那东西却似乎悄无声地,自我的指间溜走了。
最终我接过了葛女士递给我的那台小设备,昔日顾鑫赠予我的那台相机已然碎裂,而我的身边,似乎也没再留下任何关于顾鑫的事物。
留下它吧,就当做顾鑫存在于我身边的印记。
这次我的来意,终究还是去看看他的。
顾鑫,这个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
我这个不称职的兄弟,还欠他一场迟来的祭奠呢。
仇郁清陪着我。
走在我身边,这一路上他都很沉默。
我告诉他不必勉强的,但他却说他可以将我送到墓园的外面,并且似乎下定决心一定要这么做。
我有些不明白他的这份认真,但同他对视着,我总觉得心里暖暖的。
不知为什么,望着这样的仇郁清,我忽然觉得他不再像以前那般高不可攀了。
相反,变成了一种可触摸的,近乎于怜爱的心绪了。
也不知是不是已经全然知悉了他秉性的缘故。
诚然,我明白,他还是那个执拗、深沉、一不小心会做错事的家伙。
我甚至明白,或许在日后,我仍会一直生活在被他掌控的世界中。
但……我现在忽然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了。
爱人之间,不就是像这样互相改变着彼此,而后变成彻底耦合的样子吗?
毕竟是要去祭奠,就算是去看顾鑫,也是不能两手空空去,于是我去周边的超市买了一些纸钱,当然,还有顾鑫生前最常抽的香烟。
也不知是不是烟盒引起了仇郁清的注意力,他垂眸,目光紧紧盯着我手里的那处,他说:“以前见你抽过。”
我愣了一下,毕竟平日里很少在他面前抽烟,没曾想就连这个仇郁清也都注意到了,“戒了,当初顾鑫推荐的时候抽过几次,庆幸吧,你的男友还没成为烟民呢。”
或许是某一个词汇取悦到了他,仇郁清勾起唇角略略露出一个笑容,“你们是真的,好朋友。”
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能从他嘴里听到这些,并且居然还是笑着说的,驻足面对着他,我的身体内部似乎涌现出了一股暖流。
脚步停滞在墓园前方,我的手轻轻搭在仇郁清的肩膀上。
“仇郁清……你变了。”
仇郁清不说话,只维持着一份恰到好处的好奇的姿态,站在原地等待着我接下来继续开口。
然后我就接着说:“从前我只觉得是我抓着你,我们关系,是用那些稍纵即逝的快乐捆绑着的……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
“我觉得余生,我能跟你一直走下去了。”
仇郁清的眼眸微微张大,身体僵硬,怔忪着。
不再有勇气等仇郁清做出任何反应了,耳廓滚烫到近乎融化,我不得不扭头跑走。
·
跑了很长一段距离,我放慢的脚步,分明是在墓园之中,但行走在阶梯之上,熹微的晨光,却令我觉得这个地方比天国还要圣洁许多。
一个位置一个位置地细数着。
终于,我望见顾鑫的名字了。
“嗨,帅气的鑫哥。”
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在那之后顿了许久,喉咙间滞涩着,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真到了他的面前,却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于是趁着四下无人,我双腿盘曲,以昔日总在他面前摆出的姿态,再度与他面对面了。
凝望着着他的墓碑,就好像平视着老朋友的眼睛那样。
“喂,”我听见自己说:“抓到你的把柄了,鑫哥。”
拿出了那个小小的相机,虽在日光下,但今日的秋风却透着丝丝缕缕的凉爽,发丝被吹动,就连空气中传来的绿草的味道,都是无比清新的。
“没想到你也会试着搞拍摄,真是的,怎么不跟我说呢?你要是跟我说一句,难不成还怕我不带你玩么?”
插入储存卡,抬高那小小的荧幕,顾鑫的墓碑就在我的面前,而我也就好像正跟他说这话似的,“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摄像技术精进了没有。”
十分遗憾,设备内只储存了一个视频,看来顾鑫成为视频博主的创业计划,最终还是中道崩殂了。
“这不是有一个视频吗?剪辑好了发出去就是了,再不济给我看看呢?一个人存在这里做什么,怪寂寞的。”笑了声,当着顾鑫的面,我点开播放键,视频里的顾鑫盯着摄像头满脸认真,一时间我倒真以为,他又活过来,在我面前说着话似的。
嘴里叼着一根烟,是我今天给他买的那种。
还好,看来他的口味从始至终都没怎么变过,没买错。
正这样想着,便听见他清了清嗓子,挠着脑袋,似乎感到无比苦恼那般,对着镜头念叨道:“这都已经是多少次了?词儿也念不顺,或许我应该让裴森来教教我?”
而后顾鑫一顿,又接着自言自语:“算了,那家伙忙着呢,估计也是没空……更何况我一直是大哥,他是我弟啊,有大哥请教小弟的道理吗?没有!”
“……好面子啊,好面子,我这一生,也就败在好面子上了。”
“你说我买了相机吧,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拍什么,拍我自己?讲我自己的人生?可这又有谁稀得看呢,就好像有些作家,写完一本自传之后就再也写不出别的了,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我似乎也只能成为那样的人了。”
——
老实说,我这一生其实挺失败的。
你说从一开始就顺风顺水风光无限的人,到最后是不是都得登高跌重?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特别自我,别人说什么我都得杠回去,那时候真觉得自己可无敌了,有谁敢看不起我我就得给那些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小孩子哪懂什么啊?小孩子也不知道,你不经意间的一个选择可能就得决定你这一生的道路,初升高的时候是,考大学的时候也是,这么想来,真觉得命运格外残酷。
我之前并不觉得自己走错了路,我压根不愿意相信自己还有错的时候,我就是一直自以为正确地向前走着,还以为我的勇往直前能给自己走出一条路,但有时候扭过头看看裴森,我又开始迷茫了。
说到这里,顾鑫冲镜头所在的方向笑了一下,他忽然一脸好奇地询问镜头另一边的人,“哎?你觉得这个视频裴森能看见么?”
“还是不要让他看见了吧,不然我这老底可真就丢光了。”
裴森我跟你说哦,人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回望自己这一生,才会发现曾经做出的很多事都是错误。
我不该意气用事随便惹人不快,令自己的家人陷入到险境之中。
我不该觉得自己一定能赚回本,就一直不停借钱,连什么人站在我对面都不顾。
我真是太好面子了,从小就是这样。
不过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好面子其实救了我。
因为我好面子,我才没有把这些事情跟我老婆孩子,还有裴森说。
我唯一作对的事情,大概就是没有把他们拉下水吧。
但当我决定去找仇总的时候,我又觉得我的好面子实在是个错误。
若是知道自己终有一天将有求于人,我还会那么做么?
“我只是抱着一些些希望,希望仇总能看在裴森的面子上,能够帮帮我。”
顾鑫的脸上显现出无奈,可镜头的另一端,听着顾鑫的话语,我却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变慢了。
顾鑫开始抓狂,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哎,我这人就是,说话挺没条理的,其实咋说呢?”
我早就发现了。
从裴森偷偷跟着仇郁清开始,到后来裴森拉着我不想让我继续去揍仇郁清的行为,我都是有点眉目的。
起初我很不解,事实上在往后很多年的人生中,我都是不解的。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为什么要背着我那样做?
我没有因此收敛,因为我觉得不甘,也因此没有质问,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我做错了么?如果我做错了,裴森为什么不告诉我?还是说我实在是过于自我,以至于裴森压根不敢说?
我觉得很奇怪,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潜意识里面我明白裴森对我跟对仇郁清是不一样的,可我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儿。
当时我执拗地想——是兄弟,就应该站在我这一边。
后来我遭到了报应,仇郁清在裴森的帮助下……那个词该怎么念来着?哦哦,沉雪洗冤了。
我其实挺不甘的,我觉得裴森似乎不把我当最好的朋友了,我决定疏远他,去结交更多在当时的我看来更有价值的“朋友”。
可毕竟我们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我放不下啊,我还没问清楚呢。
……虽然在他们升上高中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我的罪孽了。
得知答案是在我一生中最耻辱的那天。
裴森越过了仇郁清,跑到我的身边来了。
他看向仇郁清的眼神令我感到有些熟悉。
然后我睁大眼睛看向仇郁清……还有他身边的舒琳琳。
哦,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了,裴森看向仇郁清的眼神,跟舒琳琳看向仇郁清是差不多的。
甚至还要更为迷恋,更为深重。
我彻底错乱了,我一度认为我的兄弟走了歪路。
那之后我有仔细去了解,越了解我越无法接受。
我不能接受的点有两个:
第一,同性恋于我的世界而言,过于新鲜;
第二,我或许曾经揍了自己兄弟喜欢的人;
第三,我兄弟从始至终似乎都不打算告诉我。
第一条我倒是还能后天学习弥补,第三条比第二条更令我难以接受。
毕竟我跟裴森是打小一起长大的。
我怨他,我怨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他家里出事了。
我看着他为自己家人奔波的模样,又忽然意识到,无论他喜欢谁,做了什么,他都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可我总想着一种可能,可我总在内心无数次朝我兄弟大吼。”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你没有拦在我的面前,将你的心情跟我说清楚?”
“如果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够停手;如果那样的话,我是不是就能够成功升学,甚至考上大学,成为跟裴森一样的,摄影师?导演?艺术家?数学家?”
“或许我还能跟仇总成为朋友,甚至你们当着我的面出柜,都没有什么的。”
“可人生是一场注定无法回程的旅途,那时的我被短暂的繁荣蒙蔽了心智,也终究让裴森没有勇气,彻底向我打开心扉吧。”
可所幸,仇郁清那家伙还是喜欢裴森的。
大学时期那个追捕跟踪狂的夜晚,在后来的无数个瞬间我拼命思索。
我觉得那个人就是仇郁清,因为有我的存在,他对裴森的感情应当也是无比扭曲的。
我曾起过歹念,想着以此为把柄让仇总把钱给我。
“但我又觉得,那样的话我或许会毁了你的幸福。”
“所以我决定正常地出发了,去为自己和家人寻找一个美好未来的可能,也算是为自己的罪孽进行忏悔,无论到了仇郁清面前,他会要我怎么做。”
说到这里,顾鑫又开始挠头,他的声音懒懒的,语气也十分无奈,似乎已经认命了,“总觉得这次出门不会有好结果呢,不过算了,只要我的家人朋友没问题,我总是无所谓的。”
“挂了这通电话,不对,挂了这通视频我就要出发了,要是有人看到记得把卡销毁了啊!”
“好了好了不说了,结果闹了半天还是没有一个素材是像样的,事后请教一下裴森算了,拜拜拜拜!拜拜喽!”
…………
……
·
再见了,顾鑫。
低头,却似乎已经没有眼泪可以流。
还好没哭,要是顾鑫正站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一定会笑话我过分脆弱。
真是失败,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呢。
原来他一早就发现,并且闷气都生过了。
倒也不意外,毕竟我和他是一起长大的朋友。
要是刚开始就能直接坦诚,就好了。
要是后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好了。
不过,顾鑫说得对,人生注定是一场无法回程的旅途,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我们都必须一直往前走。
离开前,我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烟支,点在了顾鑫的墓碑前。
就当是朋友间彼此最后消遣一回了,我也该理解他的人生,不是么?
我也点了一根,想跟他一起抽一抽。
时间又过去了多久?
我想我是时候离开了。
烟未燃尽,我手指夹着,一步步走下阶梯,回到了墓园的铁门前。
仇郁清仍站在原地,他穿着休闲的衣物,如同画中的精灵那般,倚在门边。
略微睁大了双眸,因为我发现,他的指间也夹着那款熟悉的烟杆。
见我来了,心虚一般,仇郁清略略垂下手,“怎么去了这么长时间?”说着,他的目光落到我的指间。
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取而代之地,我走到了他的身边,学他一样,靠在了墓园外围的白墙边上,“怎么也想起抽烟了?你以前不是说不习惯?”
垂眸,仇郁清沉默了良久。
“是不习惯。”他说,“但我想知道,人与人之间,你与他之间……”
“还有,我与你之间。”
“这些感情究竟是怎样的味道,有什么相似,有什么不同。”
“真奇怪呢裴森。”
“以前我从不好奇的。”
抬起眼眸,凝望着碧空如洗的天,云层似乎化作了鸟儿的形状,后又被风吹散。
情不自禁地,我勾起了唇角。
我想,或许在这一刻,我跟仇郁清,我们这两个最不正常的病人。
也终究归于最幸福的平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