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晏大惊失色,慌慌张张躲到树后,扒拉着树叶挡住自己,祈求千万别被红白双煞注意到。
姻缘山山路狭窄,树木苍郁,两队人马迎面相遇,是时乌云蔽月,狂风大作,大悲大喜的乐声戛然而止。
松晏悄悄探头去看,只见那支送葬的队伍,与送亲的一般无二,皆是纸人纸马,就连脸上的表情,甚至双颊上两团红火的腮红也如出一辙。
乌云被风一点点吹散,扯着月亮的皮肉发出阵阵呜咽。
红煞白煞于空中相撞,震开强劲的气道,撕裂了满山绿树的枝桠,刹那间引得山间厉鬼哀哭,精怪呜咽。
难怪说红白撞煞,大凶。
松晏看着红白双煞打斗,心道看这架势,将姻缘山掀了都不过为。
白煞突然一口咬上红煞,后者凄厉嚎叫着回身,猛然冲向喜轿。
喜轿倏然一动,守在轿前的纸人纷纷跪地吟唱起来。
松晏在这哀婉凄绝的吟哦声中摇头,揪着树叶缩起身子。
轿子里是厉鬼无烟子,红煞若附她身,她必将修为大涨,到时莫说是寻仇,若是她想,屠了白玉城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思及此,松晏更显犹豫。他无修为,贸然上前阻挠只会死得更加难看,但只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他又觉过意不去,毕竟无烟子借的是他的身子,往后若是杀人,顶着的也是他的脸,他的名。
正踟躇着,红煞倏然发出凄厉的叫声,松晏随之一惊,抬头只见一把利剑自里而外骤然劈开乌木棺椁,径直穿透红煞身体,棺椁破裂,四溅的木屑化作手掌大小的利刃,将纸人钉入树干。
紧接着,一道矫健的身影自棺中飞出,如疾风般眨眼间便至轿前,手中长剑直指鬼娘心脏。
松晏暗道不好,这一剑刺得可不只是鬼娘,还有他的身体。眼看着剑刃即将没入身体,松晏顿时张皇地喊出声:“等等!”
话音未落,他愣一愣,而后苦笑起来,他如今只是个魂魄,连鬼都算不上,又怎么能叫他人察觉到?
但出乎意料的,那人竟然一字不差地听见了,是以持剑的手手腕一转,在距鬼娘心口不过一厘的地方收回长剑,微微侧身朝着他望过来。
松晏诧异,正欲开口,白煞陡然长啸,被木屑钉入树干的纸人在这声音里躁动起来,挣脱木屑,嘻嘻哈哈笑着尽数围向喜轿前站着的人。
见状,松晏忙道:“小心!”
沈万霄反应迅速,抬起一脚踢开喜轿轿顶,继而转身一剑斩杀龇牙咧嘴扑上前的纸人,青绿火焰自剑身燃起,有如凶神饕餮,刹那间吞食污浊。
四溅的火舌舔的松晏手腕刺痛,他微微一惊,急忙后退——九天业火!这是专门用来烧妖魔鬼怪的神火,传闻中只有天神才能驱策这种神火。
这人竟是九重天上的神仙!
喜轿轿顶落地,轿身也跟着摇摇晃晃地散开,“嘭”的一声砸在地上,扬起满地黄土。
若是换作平常,轿中新娘早已惊慌失措仓惶逃命,如今她却端坐轿中岿然不动,连那红盖头也是稳稳当当地盖在头上,不受风动影响。
红煞盘亘于空,猩红雾气张牙舞爪,作势欲撕碎加以阻拦的人。
但沈万霄反手将一个巴掌大小的纸人掷出,纸人落地时竟然刹那间变得巨大,泛着金光的双手猛然摁住红白双煞,随后咧开嘴将它们提起囫囵吞进肚里。
狂风将树叶吹散,松晏目瞪口呆,扭头只见沈万霄掌着火已经快将送亲抬棺的纸人烧干净,而最后剩下的几个纸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在惨白的月色下呜咽不已。
好厉害的招式。
松晏惊叹不已,不由好奇地打量起持剑立于轿子前的人来,见他墨发高束,发髻上插着一支青玉簪子,玄衣拢身,身形颀长,脸上戴着只面具,有几分眼熟。
他浅浅皱眉,犹豫着挨近了些,发现这人果真是先前摊子前一掷千金的人,再一瞧见他喉结左下那颗如血一般鲜红的小痣,呼吸不由一窒。
九重天纪律森严,违者受天罚,贬为罪神,颈生朱砂红痣,那是神剑聚浪穿颈而过留下的罪证。
他究竟是什么来头?
“郎君,”不待松晏细想,鬼娘忽然开口,用的是他的声音,故而听起来十分怪异,“何不待嫁入家门,再迎妾身出轿?”
松晏忍不住“噗嗤”一声笑起来,紧接着便感觉到一阵冷意。他一怔,抬眼正好撞上沈万霄冷如寒潭的目光。
偌大的纸人顷刻间缩小,打着嗝扑腾着爬进沈万霄袖子里。
松晏捏着耳朵笑笑,正欲开口,冰凉的剑刃已抵到喉咙上。
“……嗯,”松晏缓缓眨眼,斟酌道,“你别害怕,我不是鬼……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是一个魂魄,我还没死……”
他说话颠三倒四,自己都理不清楚,便也就不指望沈万霄能听懂,无奈地耸肩叹气。
“借身嫁鬼王。”
松晏抬眸,眼中流露些许欣喜:“你看出来了?我真的不是鬼——”
剑刃朝前一分,微微压进他的肌肤。轻微的痛意让他不由皱眉,两指抵着剑刃想将它推开:“你先听我解释。”
沈万霄逼近他,目光森寒:“借身者无恶不作,死不足惜。”
“我不是坏人,”松晏略有些尴尬,身子后仰避开剑锋,身后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生来就魂魄不稳,也没有三盏魂火,所以她才辨认不清,阴差阳错地找上我!”
沈万霄睨他,正欲开口,忽听新娘道:“郎君,为何迟迟不挑盖头?”
她的语气有些急切,沈万霄迟迟没有动作。
松晏趁机将剑刃推开:“鬼娘只会让仇家挑盖头,好趁仇家松懈时复仇……”他偷瞄沈万霄,“你与她有仇么?”
沈万霄并未回答,松晏便当他是默认,心下难免唏嘘。
没想到,这无烟子的仇家,不仅功法了得,还是个不死不灭的罪神……看来无烟子这仇是报不了了,那我岂不是也不用因此而丧命?
想到这儿,松晏眉眼都舒展不少,正欲同沈万霄打个商量,啼叫声突然破空而至。
他循声抬头,只见头顶黑压压一片飞鸟叽叽喳喳振翅而过,其后一只身缚铁链爪擒婴儿的巨鸟紧紧追随。
姑获鸟!?
他及时矮身,躲开姑获鸟横扫而来的尾羽。
传闻里姑获鸟是死去的产妇的执念所化,抱着婴儿在夜里行走,婴儿啼哭便是她的叫声,又名钩星。
而今姑获鸟归入鬼族,受鬼王统领,常被安排在丧葬嫁娶之礼上,一山一鸟,专门负责盯视红事白事。
想来是刚才九天业火冲天,将姻缘山上的姑获鸟吸引过来。
松晏“哎呀”一声,连道不好:“钩星来了,咱们赶紧先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万霄立在原地,看着半空中一团模糊的影子飘来飘去,犹犹豫豫不知要往哪儿躲,有些无奈:“你不是人,无需害怕。”
松晏经他提醒,才回想起如今自己是鬼不是人。而姑获鸟隶属于鬼族,他不必惧怕同为鬼族的姑获鸟。
可是——
“我不是人,你是啊!”
他飘到沈万霄身前:“而且你还是个神仙,鬼族最恨的就是神族。”
沈万霄没接话,他想了想,接着说:“我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
话说一半,松晏忽然整个人都向前倾去,他十分错愕地睁大眼,沈万霄居然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拽下!
余光之中,一片红色衣角飞快掠过。
电光火石间,沈万霄松开手,折身一剑挡开扑过来的鬼娘。银白的剑刃与猩红的指甲相撞,溅起点点星火。
松晏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扭头就见沈万霄与鬼娘扭打在一处,四面八方涌来的风被他的剑气劈开,掀起万丈尘土。
他不曾见过这般景象,便忍不住想多看几眼,心说这人真不愧是神仙,能抓魂魄就算了,还这么能打。但无烟子怨气极重,也绝非好对付的。
但两人斗法,他帮不上忙,便只好半捂着眼睛提心吊胆地看着,倏然间瞧见鬼娘袖子里一片金红羽毛飘落,并且很快就被剑气斩作两半。
“等——”他如鲠在喉,那是步重留给他的金翅鸟羽,价值连城,竟就这么轻易地毁了。
沈万霄动作飞快,一招一式毫不迟疑,找准时机举剑刺穿鬼娘左肩。一方红嫁衣刹那间被染成深红,如衣襟上织绘着的那朵红莲。
松晏忍不住“啊”了一声,虽只是魂魄,感受不到疼,但亲眼看着自己的身体流血,总归还是觉得肩膀有些发疼。
“郎君……”鬼娘痛吟一声,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肩上的伤口,遂面目狰狞,“承妄剑!”
倏地,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卷起满地纸钱落叶扑乱人眼,让人难以视物。
乱象之中,姑获鸟嘶哑地啼叫着奔入长夜。
松晏瞳孔微缩,姑获鸟在召阴兵!
“让开!”鬼娘露出本声,犹如云烟一般缥缈空远,“我不阻你寻人,你也别挡我的路!”
沈万霄瞥向松晏,语气平淡,未有起伏:“你不该让无辜之人陪你送死。”
“我等不了!”鬼娘骤然飞身而起,眨眼间与沈万霄扭打在一处。
她绝眦欲裂,周身红雾缭绕,双眸变得猩红,显然已有入魔的征兆。
鬼娘一旦入魔,便能久据人身,用别人的身份存活于世。而失去原先身体的人没有躯体寄魂,便只能沦落为孤魂野鬼,不日后散于人世。
松晏皱起眉头,他虽不怕死,甚至有几分轻生的念头,但若就这么窝囊地魂飞魄散,临走前还要无奈地看着夺走自己身体的人享受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这未免也太过悲惨了。
“大侠,”权衡之下,松晏鼓起勇气飘到沈万霄身边,“能不能帮忙解了这咒法?来日必当重金酬谢。”
沈万霄忙于应付鬼新娘,长剑挡开她抓向喉咙的指甲,侧身逼近时目光落在她胸口坠着的长命锁上。
这只长命锁是银质的,其上花纹繁杂,似是雕绘着瑶池盛宴之景,再一看,又是杂乱无章不成样式的凌乱纹路。
他抽空瞥一眼松晏,语气平淡:“五万两。”
松晏:!
“......这也太贵了些,”松晏愁眉不展,心说我即便是把自己卖了也不值五万两,“要不你打个折,五两如何?”
沈万霄没搭理他,长剑堪堪擦着鬼新娘的脖颈划过,留下一道血痕。然而锋利的剑刃即便是划破了肌肤,也没能割断那条系着长命锁的红绳。
松晏紧张起来,连忙摆手:“大侠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眼看着剑刃越来越深地压进肌肤,他一咬牙:“五万两就五万两,成交!”
反正等回了身体找到财宝,那只鸟定不会让他吃这个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