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京城银装素裹,入目即是一片雪白。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一起坠落,铺在青瓦之上,犹如一层晶莹剔透的糖霜。
松晏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醒来,成千上万朵冰凉的雪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封冻数十里的冰面之上。他迷茫地躺了一会儿,清亮的眸子里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俄顷,他缓慢地眨眨眼,费力地爬起身来。他环视四周,只见红墙黛瓦,湖边梅树一棵挨着一棵,枝桠之上花团锦簇,红梅上压着白雪,寒风一吹,便如花瓣般抖落。
湖面上结起厚厚的一层冰,松晏紧皱着眉,缓缓迈步。他每走一步都似是踩在刀刃之上,一举一动都扯着满身的伤,千千万万细小的疼痛一点一点凝成了难以忍受的疼。
胸前的长命锁隐隐有些发烫,松晏伸手握了一下,长叹一气。十六将他拽进了八苦梦境之中,但这梦境怎么看都不像是她一个半神的梦境,反而更像是姬如的梦境。
“阿姐,你等等我!”湖边梅林之中传来清脆的声音,惊落满枝头白皑皑的积雪。
松晏循声望去,只见林间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身形高挑的那个站在梅树前。她踮起脚伸手去摘树梢怒放的红梅,脑后乌黑的长发梳得整齐。北风朔朔,她却像是感受不到冷一般,只着薄薄一件月牙白衫,苗条消瘦的身体好似只需一阵风来便会拦腰折断。
说话的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孩,年纪约莫四五岁,厚重的袄子大半拖在地上,并不合身。
“姬如......”松晏踉跄着跟上去,但没走出几步,便摇摇晃晃地化成原身。
他脚步一顿,而后抖了抖蓬松的毛发继续跟上前去。待走近了,他才认出姬如前面的人是十六——在忆迟居见到十六时,她分明没有那么消瘦。
十六抬手折下一枝花,随后将花上的白雪抖落,转身弯下腰递给姬如:“喏,这枝花给你,你别再跟着我了。”
姬如接过花。
松晏抬头,见他抬手时空荡荡的衣袖里那只细瘦的胳膊青紫一片,满是伤痕。但他好似已经习以为常,并未在意那些淤青,而是问十六:“那阿姐你明日还来吗?”
“明日城里颂雪楼有戏班子唱戏,我兴许不会......”十六低头拨弄着篮子里的花枝,余光里姬如失落地低下头,她顿了一下,改口问道,“你想不想去看唱戏?”
姬如眼神一亮,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想!”
“那这样,”十六眼珠子一转,缓缓蹲下身,朝着姬如招手道,“你答应我一件事,明日我便带你去听戏。”
姬如握着花的手紧了又紧,他犹豫着退后些许,扭头往身后看去,眼神有些闪躲:“我、我不能去。”
“为什么?”十六搁下花篮,纳闷地问,“你不想去听戏么?我有你这般大的时候整日都在外头疯玩,你成日待在这园子里有什么乐趣?”
姬如支吾着说不出话。
见状,十六索性提起花篮起身:“算了,你不去正好。反正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看戏也看不出什么来,白费我的银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要离开。
姬如急匆匆追上去,抬手拉住她的衣角:“我——”
十六驻足,低头时眼神一凶。她二话不说擒住姬如的手,三两下将过长的衣袖向上卷起来,怒然问道:“这是谁干的!?”
“没谁、没谁。”姬如挣扎着想缩回手,但十六抓得紧,他一个小孩,力气再大也没拗过十六。
十六显然是生气了。她捏着姬如的胳膊凶道:“走,我带你去找陛下。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敢对你动手!”
但姬如并不愿意。他拼了命地往回缩,奈何胳膊拧不过大腿。
僵持中十六越抓越紧,不留神掐到他臂上的淤青,顿时疼得他两眼直冒泪花:“阿姐,阿姐!你弄疼我了!”
闻言,十六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阿姐,”姬如吸了吸被冻得发红的鼻子,低下头说话,声音闷闷的,“明日我会来找你的……你还是带我去看戏罢……”
十六蹙眉,眼中有心疼也有无奈。她想替姬如出这口恶气,但姬如什么都不说,显然是不想让她掺和。她攥紧拳头,实在想不明白——姬如是天子膝下唯一的儿子,以后注定会是大周的太子,这世上竟还有人敢对他下如此毒手。
姬如见她怔愣着没答应也没拒绝,索性上前一步,抱住她的胳膊摇了又摇:“阿姐,你就带我去嘛,我还没看过戏。”
十六静默片刻,将手抽出来。她不敢看姬如,因为这个年纪的小孩总让她想起那个死于腹中的孩儿,想起那段虚情假意的过往。
“阿姐......”姬如不死心,又去抱她的大腿。
“就这个时候,”十六闭了闭眼,抬手轻揉姬如的脑袋,将他束好的发髻揉乱,“明日就这个时候,我在梅林等你。”
“谢谢阿姐!”姬如顿时喜笑颜开,满心的欢喜无法承载,缓慢从眼角眉梢溢出来。
松晏蜷在梅树下,喃喃道了句“真好”。他小的时候骆山山脚下也有戏班子来唱戏,但由于身子骨差,师父不允许他乱跑,他一次都没去看过。
他回忆了一会儿那时候的事情,想起步重总拿看戏这件事逗他,骗得他倒茶送水跑前跑后地伺候,最后用一句“师父不让我带你下山”打消他期待已久的听戏之行。
真该死啊。
松晏咬咬牙,按捺住想咬人的心。时隔多年,想起这些事依旧会心梗。
一晃神的功夫,眼前景象已然焕然一新。松晏收起那点微不足道的气愤,仰头瞧了一眼面前高大巍峨的宫殿——承宁宫,应空青的寝殿。
姬如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踏进承宁宫,手里还握着十六给的那枝梅花。
“方嬷嬷,”姬如抬起头,问道,“母后有说找我是何事吗?”
被他唤作方嬷嬷的人脚步不停,推搡着他往前走,连个正眼都未分给他,一把嗓子犹如公鸭:“殿下去了就知道了。”
姬如忐忑不安。他用力攥紧花枝,花枝几乎陷进掌心的肉里。
“应空青找他做什么?这会儿不应该是跟着夫子学书的时刻么?”十六隐去身形跟在两人身后,眉头紧蹙。
见状,松晏仗着梦境里的人瞧不见他,摇着尾巴大摇大摆地抬脚跟进去。
待到殿中,姬如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他似是十分不适,抱着胳膊仿佛要将自己藏进臂弯之中。
十六心中起疑,常人若是见到母亲往往都是欣喜若狂的,尤其是姬如这样四五岁大的孩子,应该更加依赖母亲才是。姬如这样,显然不对劲。
她正琢磨着,便见三两个侍女拥着应空青自屏风后走来。
应空青脸上带着端庄的笑容,看上去十分慈爱。她笑着朝着姬如招手:“啾啾,过来。”
姬如畏缩着不肯上前,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里透着惊惧。
“殿下,”方嬷嬷用力将姬如往应空青身边推,“娘娘叫你呢!”
姬如拽着方嬷嬷不肯松手,应空青脸上的笑意便渐渐冷了下去:“这孩子,真不乖。”
应空青抬脚上前,每往前一步,姬如便挣扎着想要退后一步,但方嬷嬷死死按住了他:“殿下,娘娘今日特地去学堂看你,但夫子说你告病,娘娘心急,这才叫奴才请殿下到承宁宫问话,还请殿下莫要让娘娘担心。”
她在姬如身前缓缓蹲下身,伸手掐住他的下巴,语气虽然温柔,但依旧让人不寒而栗:“啾啾,听话,告诉母后,你今日去梅林见了谁。”
姬如哭花了脸,抽噎着咬字不清:“没、没见谁。”
闻言,应空青低头笑了笑。再抬头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笑意。她抬手极其缓慢地拭去姬如脸上的泪水,面无表情道:“方嬷嬷,你知道的,本宫不喜欢撒谎的小孩。”
她停顿须臾,扭头扫了一眼身后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的侍女,接着道:“陛下也不喜欢。”
方嬷嬷心领神会,伸手拽着姬如的胳膊将他往屏风后拖去。
姬如嚎啕大哭,忙不迭求饶,但应空青置若罔闻。
见此情形,松晏胃里一阵阵痉挛。他伸手想阻拦,但狐狸爪子径直穿透方嬷嬷的身体——他碰不到梦境中的任何人。
十六攀在屋顶,双眼已然猩红。她原先以为是宫中不长眼的人嫉恨姬如,刻意刁难,万万没想到那些伤竟是应空青一手促成的。
涟绛死前留了很多血给她,这千年来她靠着那些血挨过一个又一个寒冬,已经很久没有产生过吃人的欲望。有时她饿得恍惚,甚至会想止戈给她种下的蛊已经威胁不到她了,但此时应空青肥胖的身子再次轻易地勾出了深藏在她体内的蛊毒。
她想将应空青咬碎吞进肚里。
她正欲发难 ,承宁宫的侍女和方嬷嬷忽然定住,一动不动。
姬如怔愣一瞬,转身就跑。却不想,他刚回身便一头栽进一个男人的怀抱。
房梁之上,十六咬紧银牙。她的双目几欲滴血,颈侧挣出青筋。听见动静她急忙旋身重新藏进房梁的阴影里。
来者长着一双竖瞳,他身形高大,头顶几乎撞上门框。
松晏一惊,睨见他身后奇长的朱红蛇尾时默默往柱子后缩去,心想:付绮,他怎么在这儿?
付绮格外慈爱地抚摸姬如的后脑勺,微微低下头道:“啾啾,好久不见。”
“啊!”姬如尖叫着慌张地推开他,瞥见地上那条粗壮的蛇尾时双腿一软,仓皇跌坐在地,“妖、妖怪!”
“嘘。”付绮竖起一根手指,抵到唇边。他侧目抬头,一双竖瞳直勾勾地望向十六藏身的地方。
十六头皮发麻,本能地屏住呼吸。她先前便听说悬山朱蟒打伤朱雀逃出神狱,但未料到竟会在此处遇到他。
姬如惊慌不已。
应空青却面露喜色,丝毫不顾忌姬如,猛然扑进付绮怀中:“大人!”
“青儿。”付绮亲昵地搂住她,目光却黏在房梁上一动不动。
十六几乎将牙齿咬碎,她不止一次听说过付绮,这蛇妖心肠歹毒,最喜欢虐杀猎物,若真叫他有所察觉,今日只怕难逃一死。
“大人,你怎么今日才来?”应空青娇嗔,并未留意异样,“先前明明说好隔日便来看我的。”
姬如年纪虽小,但见此情形也大致明白过来了,当即伏在地上干呕起来。他上次见应空青露出这副表情,是对着父王。
应空青回头,嫌弃地掩住口鼻,推搡了下付绮:“你看看他,脏死了。”
付绮被她一推,收回盯着房梁的目光,好生哄道:“好了好了,他不过是个小孩,别生气。”
见付绮似乎并未留意到自己,十六松了一口气,悬着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肚里。熟料下一瞬,脚踝上突然发凉。
她低下头,只见一条细红的小蛇吐着蛇信子缠在脚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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