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

作者:二百

剧烈的疼痛之下,观御本能地捂住心口。

但那里没有扎着刀子。

他瞳孔骤缩,抬头时眸子里映出扎在涟绛心口的匕首。

那么冷、那么锋利的匕首。

“涟绛......”

他声音发抖,涟绛却在笑。

聚浪挑动心脉,冰冷的刀尖一点点拨开血肉,将深埋于体内的龙鳞挑出。

涟绛本可以捏诀取出龙鳞,可是他不愿意。

他宁愿受剜心之痛。

让这段年少时有憾无果的情动以疼痛结束,也不算太过仓促。

至少在心口留下永世难愈的疤。

他忘不了的,他刻骨铭心的,观御凭什么忘记?

他要观御一瞧见心口的疤,便想起他,想起曾有一个人欢喜难过都是因为他。

他将龙鳞还给观御,脸色苍白如纸,却仍强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今后,再无瓜葛。”

观御望着掌心里搁着的那片带血的龙鳞,感觉到上面的血尚还温热。他微微抬唇,唇齿打颤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涟绛扶着墙摇摇晃晃地往门外走,泪湿眼眶。胳膊被扶住时他未抬头,只是拂开观御的手,踉跄着接着往前走。

“涟绛。”观御拉住他,却又不知该以何借口挽留。

是他逼涟绛放开了手,是他要涟绛与他两清。

可终于如愿之时,肠穿肚烂的人是他,心生不忍的人也是他。

涟绛驻足,偏头望向他时眸中已无悲喜,唯余失望麻木:“长尾是我一厢情愿,动心也是我一念之错。观御,从始至终有罪的人都是我,你不必为此感到愧疚。”

“涟绛......”他唤涟绛的名字,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只是在涟绛沉冷的目光里松开手,嘱咐道:“日后好生照顾自己。”

“不劳费心。”涟绛走出几步,复又在门口驻足,回首将一床绒毯递给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差点忘了,这算是生辰礼。先前给你的珊瑚珠太过仓促寒酸,也从未见你戴过,想来你也不喜欢。这毯子......我本想着等你生辰宴时给你,但现在看来我是没机会赴宴了,今日提前给你吧。”

观御垂目望向那毯子,只觉心颤。惊涛骇浪犹如凶兽,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一口将他吞没,让他窒息。

涟绛满身都是血。他来时受过祥云阶一重又一重高高燃起的烈火,三魂七魄都被灼烧,方才又用聚浪硬生生将龙鳞剖出,血淌满衣襟。

他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护在怀中的那张毯子干干净净,像一场新雪。

观御张了张口,龙鳞分明已不在涟绛身上,他再也感受不到涟绛的疼,但五脏六腑依旧疼痛难忍,尤其是心脏,简直像是被人剖作两半。

肝肠寸断,也不过如此。

他正欲说话,怎料忽有人闯入后山结界,嘈杂的脚步声刹那间围住木屋。

“你果然在这儿。”

不算陌生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涟绛抹掉眼角潮湿,回头瞥一眼止戈,并未在意,只朝着观御说:“这毯子不值钱,你不想要,烧掉便是。”

他话一说完,便将那张雪白的毯子扔到挂着兽毯的架子上,随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屋外走。

门外站着的止戈因他的无视而暴怒,猛然掷出三叉戟将他拦下:“你以为九重天是什么地方?你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

三叉戟扎进门窗,横在身前,其上怨气攀附,不知曾枉杀多少清白无辜之人。

涟绛捂着流血的伤口,目光从三叉戟上轻飘飘扫过,眼底弥漫起多年来少有的杀意。

而观御强稳着心神,只盯着涟绛瘦削的身影,话却是朝着止戈等人说的,语气格外生硬森冷:“让开。”

Hela

“兄长,”止戈不予理会,甚至上前三两步,嗤鼻发笑,“他早就堕魔,是为害三界的魔头。三界中人,人人得而诛之,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要护着他吗?”

观御移开视线看向止戈,目光冷下去不少:“放他离开。”

止戈却不肯示弱,抬手示意身后乌泱泱的天兵作势欲攻:“常人擅闯九重天便也就罢了,他一个妖魔邪祟,我岂能放虎归山?况且兄长你身为天界太子,合该为苍生着想,又岂有放他出去为非作歹的道理?”

观御冷眼注视着他,手中承妄剑显形:“私带天兵擅闯长生殿,按律当斩。”

见状,止戈不免嗤笑,他掐准观御不愿因此惊动玄柳为难涟绛,故而不会轻易朝自己动手这一点,更加肆无忌惮:“那也得等先擒到他这邪魔再说,到时候,你看父王是让我将功补过,还是不讲理地治我的……”

“罪”字尚未吐出口,他便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整个人都重重地摔在地上,面朝下险些摔断鼻梁。

他怔愣片刻,并未料到涟绛会突然出手。而回神后顿然怒吼出声,奈何几番挣扎皆无济于事。他的身上似是压着数万万只手掌,它们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根经脉让他动弹不得。

涟绛抬脚踩上止戈后背,随后掀起衣角缓缓蹲下身。

他的脸色惨白,甚至连唇上都不见血色,胸前的伤口还在往外冒着血,浸湿衣裳后凝聚成珠一颗接一颗地砸下。

他握着聚浪,滴血的刀尖抵在止戈颈侧,声音温和:“你来得正好,新仇旧恨我与你一并清算。”

见此情形,跟随止戈前来的众多天兵皆是大惊,举剑弄刀如临大敌,想要上前相助,却又碍于观御在此不敢擅自妄动。

“涟绛!有种你放开我,我与你一决高下!”止戈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他摸不清涟绛的修为。

以往涟绛未堕魔时,便少有与人动手的时候。平日里九重天举办的各种斗法大会也从不见涟绛参与,是以无论神魔,几乎无人知晓涟绛修为。

更遑论如今堕魔,魔骨入体。

世人都说魔骨有毁天灭地之能,但除却前不久血海汹涌,淹没人间,三界至今仍旧安然无恙。

而若是深究,那血海分明是魔头楼弃舞为了催促魔骨破印而召出,与涟绛无半分瓜葛,更不是魔骨所为。

涟绛似乎,未曾动过颠覆三界的念头。

止戈眼珠子一转,他今日前来,便是有意试探。

若涟绛真有邪念,那再好不过,三界迟早会联手杀他。若涟绛没有,那也无妨,只要涟绛的双手沾过血,那么涟绛便罪无可恕。

止戈挣扎不能,索性不再白费力气,愤怒的目光环视一周,最后落在架子上雪白的毯子上。

“涟绛,”他咧嘴发笑,笑容格外狡猾得意,“我早就说过,你是邪魔不是天神。毕竟从来没有哪个天神如你一般蠢笨,竟然妄想让兄长动心。”

涟绛抵着他,手上用力,薄如蝉翼的刀刃压进止戈皮肉,眨眼间见血。

而观御垂手站在一旁,见状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地喊道:“涟绛。”

涟绛在这呼唤里稍微松开手。

这是长生殿。

止戈不能死在这儿。

可止戈早就该死。

识海中念头两相撕扯下,涟绛鼻息急促,难忍的疼痛逼出冷汗,几乎让他失去分寸。

偏偏止戈还要刺激他,挣动间捏诀扔出火种。

哗啦——

猩红的大火刹那间烧入眼底,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也映得猩红。

止戈伸伸脖子,细细感受颈上伤口拉扯的疼痛,随后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你这么宝贝那张毯子,难道是——”

话音戛然而止。

聚浪割破喉咙,剧痛让止戈倒抽着气说不出话。

“涟绛,”涟绛紧攥着聚浪颤着手缓慢施加力度时,观御上前握住他的手将他拉开,声音发颤,“别杀他,涟绛,你不能杀他。”

涟绛攥紧刀把,其上繁复的花纹硌得掌心生疼。他竭力挣扎着,但观御牢牢锁着他,让他别无办法。

他只能咬紧牙关,眼睁睁看着那张毯子被烧成灰烬。

止戈躺在地上放肆得逞地大笑,火光照得他的面容分外可怖,像是阴曹地府里爬出的厉鬼。

颈上的痛意似乎没有影响他分毫,他甚至冲涟绛挑衅地挑眉,抽动着身体喊道:“来杀我,涟绛,来杀我啊!”

涟绛将牙齿咬得发酸。

他浑身都是伤。而观御从身后制住他,不知是有意无意,掌心摁在他心口流血的伤口上,疼得他止不住地痉挛。

可更让他觉得疼的,是观御无动于衷。

其实早就该不在乎了,可说到底他还是在意。

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说得倒是轻巧。

这世上的情爱哪儿有说断便能断的?

多的是藕断丝连,多的是念念不忘,多的是重蹈覆辙。

涟绛痛苦地闭上眼,他催动着体内温顺的魔气,几次想要将止戈置于死地。

可他不知为何,方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驱使的魔气眼下横冲直撞也出不来半分,反而是命脉被一道道金印烫得发疼。

观御紧紧抱着他,这让他感到悲哀至极。

分明是先前再三哀求都不肯抱的。

“放开我……”他挣扎着,却挣脱不开,甚至觉得观御不止是摁在他的伤口上,修长的五指还探入体内攥住他的心脏。

不然怎么会那么疼,那么让人窒息。

眼前的烈焰渐渐熄灭,那床毯子被彻底烧成灰烬。

涟绛眼底本就黯淡的光也随着这星星点点的火光彻底灭了。他终于放弃挣扎,脱力地垂下手,密密麻麻的疼织成蛛网,而他是被捕的猎物。

聚浪从他手里滑落,掉在地上与那断成两截的玉簪子躺在一起,刃上还淌着血。

从心上流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