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绛甫一踏入虚无之境,便觉有一股凉风从头顶疾速掠过。
他微微恍神,侧目只见一把缠绕着青光的长剑钉入山峭,而山壁之下,浑黑暗沉的湖水纹丝不动,饶是长剑带风掠过,它也凝滞如墨黑的岩石。
他盯着那把剑,认出是承妄剑后心头难免发颤。
而在他怔然的须臾之间,湖心凉亭中传出袅袅乐声,埙箎相应,宛转悠扬。
他循声往亭中望去,这才发觉亭子中两尊白玉石像对面而坐。
除却突兀的乐声,眼前一切便像是话本子里黑白水墨晕染出的图画。
涟绛茫然眨眼,一时恍惚以为是误入了创神书中。他思量须臾,正欲求证,忽听喀嚓一声,那两尊石像竟然同时裂开。
随着石块缓缓剥落,映入眼帘的是两个涟绛不曾见过的少年。
看得清脸的那位长有一副好皮相,一身大红衣裳更衬得他肤白胜雪,发黑如墨。他搁下玉笛,撩开鬓角碎发开怀大笑时会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一双明亮的眼睛几乎弯成月牙。
而背对着涟绛的那位着一袭蓝衣。他满头青丝绾起,月白发带翻飞如绸。
但即便是坐着,也不难看出其人身姿挺拔,气质绝佳。
涟绛迈步靠近,想要看清他的面容。但涟绛刚走出两三步,举目抬眸间瞥见少年身侧放着的长剑,顿然驻足。
这把剑与钉入崖壁的承妄剑不同。
承妄剑以玄冰锻造而成,故剑刃呈现出冰冷的银白色,通体都泛着寒意。而少年身边的长剑几近透明,剑柄染着少见的弗天蓝,而剑刃纯澈如水,不染杂尘,若不细看,只会以为那里空无一物。
天地间只有初生之时不积仇怨的销魂,才会呈这独一无二的模样。
销魂在此,那旁边的人应当是春似旧。
涟绛注视着他,却觉此人不像是春似旧——他的气质太过温润,像一块上好的玉石,也像春日滋润大地的细雨。
在他身上,涟绛看不到半分杀戮与凶残的影子。
但魔骨春似旧,铁血无情,残忍暴戾。
涟绛默然片刻,转念一想此时销魂尚未沾染怨气,兴许是在万年前。倘若当真如此,那么此时此刻的春似旧,才是真正的春似旧。
他正想得出神,脚下黑沉沉的湖水忽然翻涌起浪。
除却湖心的凉亭,整个湖面都在摇晃,就连那高耸入云的山壁都震动不已。壁上山石哐哐砸入湖中,眨眼间不见踪影。
涟绛腾身攀上崖壁,旋即便听有震耳发聩的龙吟声响起,紧接着他眼前一花,天光刹那间被巨大的黑影遮挡。
他在这阴影中讶异地张大嘴——这哪儿是什么黑乎乎的湖面,分明是湖里躺着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
他看不清黑龙全貌,目光所及之处仅有坚硬的龙鳞。
可光是这些鳞片,便已足够让他泪流满面:“哥哥......”
黑龙呼啸而起,那原本高耸入云的山崖与之相比都变得渺小。
它于天际翻腾几圈,舒展筋骨,下一瞬竟直冲着山崖而去。
涟绛心下一惊,心想这要是真撞上来那么这山必定崩塌。但他半分未躲,甚至企图迎身上前。
但黑龙身体庞大,动作却灵巧,它连山壁都未碰着一点,也一眼都没看涟绛,只用爪子勾起承妄剑,便扭头离去,动作间带起的狂风吹得涟绛衣裳哗哗作响。
涟绛一愣,连忙飞身追上前。
但黑龙没有半分拔剑离开的念头,它长啸一声,旋身往下时忽化人身,稳稳当当落于亭中,手里承妄剑无影无踪。
涟绛追得急,慌张之下来不及刹停,闷头撞上观御后背。
但他不觉得疼,反而伸手紧紧环住观御腰身,泪湿眼眶时几度开口却哽咽难言。
亭中两人对这巨龙苏醒的景象已然司空见惯,因此脸上没有什么特别惊讶的表情,只是起身朝着观御走近几步。
“阿青,今日怎的醒这般早?”蓝衣少年笑问道。
阿青。
涟绛思绪有片刻的停滞。
府青则是垂眸瞥一眼腰间,探手将腰带扯松一些,言简意赅:“天热,睡不着。”
涟绛察觉到他的动作,渐渐松开了环住他的手,意识到他看不见自己以后低头胡乱擦去眼角的水痕。
听见这话,一旁的红衣少年嬉皮笑脸凑上前来:“悯心哥哥,你瞧,连阿青都觉着热,你还说我嫌冷怕热。”
涟绛闻言抬头瞥视一眼,方知自己认错了人——销魂旁边的人是悯心,而那穿红衣裳的,才是春似旧。
但这确是万年前,三界初分之时。
悯心笑着屈指轻敲春似旧脑门:“那也不能贪凉只吃冰,当心身子不舒服。”
“我又不是凡人,”春似旧将嘴里的冰块咬得咯嚓作响,“哪儿有那么脆弱?”
悯心无奈叹气,转头朝着府青耸肩,随后移开话题,问:“近来天气确实古怪,许是要有大魔诞世,我们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府青颔首,而春似旧不以为意:“只不过是天气热些罢了,能有什么大魔?哥哥你莫要太过担心。即便真有大魔,有我在,他还能伤得了你不成?”
“是是是,有似旧在,无论多大的魔头都掀不起风浪,”悯心知他年纪小,便让着他不与他争,但目光移动间落到府青身上,他又觉头疼,“阿青小你近百岁都比你沉稳得多,你怎么就一直长不大似的?”
春似旧调皮地朝他吐舌头:“反正有悯心哥哥在,我当一辈子的小孩都没关系。”
悯心怔愣片刻,终是未将那些伤人的话说出口,只是轻描淡写地转开了话头:“昨日有人送了诏和花来,但我府里没池子,许是养不了。似旧玩心太重,只怕还没开花叶子就被他薅秃了,阿青,你看你那儿......”
府青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没地。”
“它也不占多大地方,”悯心抬手比划,又指了指身旁清澈见底的湖,“你这池子空着也是空着,何况你除了夏暑时爱躺池子里乘凉,平日又不常在这儿睡,养朵花也不碍事。”
府青睨向他,他支吾半晌,终于如实道:“诏和花是天道大人送过来的,指名道姓要让你照料。”
“酬金多少?”府青不近人情地问。
悯心一愣:“啊?”
“诏和花娇贵难养,池清易死,水浊易萎,缺光不长,日盛掉叶,劳神费力。”
悯心恍然大悟:“这你不用担心,我听大人说那花尤其喜欢龙血,你闲时随手喂喂便是。”
府青撩起眼皮,淡淡瞥他一眼:“原来是饮龙血的妖怪。”
悯心:......
“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他深吸一口气,笑道,“不过一滴龙血便够它饱腹好几日了,要真是不知节制索取的妖怪,天道便不会留着它,更不会将它送到你这儿来。”
府青颔首,半晌,终于点头答应,但摆出了条件:“我只养它到神智初开时。”
“大人也只让它待到那时,”悯心连连点头,“到时我送它回去便是。”
悯心说完后便与春似旧一道离开,府青闲着无事,便多练了会儿剑。
盛暑时天气炎热,平常无人时府青常打着赤膊练剑,但今日他脱衣的动作一顿,终是束紧腰带,连外袍都没脱下。
涟绛望着他发呆,心想若按扶缈所说,虚无之境中有观御死魂,那府青身为观御前世,应该也是死魂之一。
但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半月多,法子试了无数个,始终找不到带府青出虚无之境的法子,便只好日日夜夜地守着,成日跟在府青身边晃悠,连府青沐浴时都要蹲守在屏风前,唯恐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
诏和花一事敲定得快,但近半个月后悯心才将诏和花送到府青居处,并特意在湖中圈出一小块地给它,布下结界时说是怕它被府青夜里翻身不小心压死了。
涟绛盯着悯心手里那颗乌漆嘛黑的种子,心里酸得冒泡,苦得要命。
令他稍感愉悦的是,府青显然对诏和花并不十分上心,除却第一日咬破手指喂了它一次,往后半月有余都没再管过。
而三界初分时亟待处理的事务繁多,悯心又刚被封为天帝,成日忙得脚不沾地,更是无心顾及它,以至于最后还是春似旧先发现它那两片新生的小叶已经蔫巴巴快要死掉。
府青闻讯赶回时,悯心已经取了药露喂给它,好歹保住它一条小命。
涟绛瞅着湖里蔫不拉几的诏和花,忽然觉得先前醋的莫名其妙。他讪讪地摸了摸耳垂,心里盼着府青能多关照关照这小可怜,毕竟这也是一条命。
府青大抵是与他心有灵犀,又或只是不忍心看诏和花再受罪,那日之后确实上心不少,每隔三日便准时取血喂它。
但诏和花不争气,这半年来除了长出三片叶子以外,其他动静半点也无。
悯心与春似旧都觉得奇怪,托青鸟送信问过扶缈,得到的回答却令人满头雾水——因即是果,果即是因,因果宿命,轮回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