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狐狸

作者:二百

暮春时节,院中桃花纷纷从枝头飘落,落成满地芳菲。

扶缈刚将新酿的桃花酒埋下,那边竹院的小门便被踢开。

“这毛头小子,”他叹了口气撑着膝盖起身,回头时脸上已经挂上笑容,“小府青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府青沉沉盯着他,语气也冷,直截了当地问世间可有逆转时空之法。

扶缈笑眯眯地拉着他往屋里走:“小府青这是与老夫说的哪儿门子笑话?若真有逆转时空之法,三界岂不乱套了?”

府青拂开他搭上来的手,闻言微微侧目,瞟向树下新埋的酒。

“......这酒不好喝,”扶缈看出他的意图,摸摸鼻子挡到他身侧,“改日老夫请你喝更好喝的。”

府青眼神下撇,眨眼间已绕过扶缈将新埋下的桃花酿拎在手里。

“哎哟,你小心点,可别把我那酒给摔咯!”扶缈动作笨拙地小跑过去,伸手想要将桃花酿拿回来。

但府青抬高手,扶缈身量不够,竟是连罐子底都碰不到。

他咬牙切齿盯着府青,颇感头疼,明白今日若不说些什么,府青定不会离开,只好妥协道:“你先将我的酒放下,咱们有话好说。”

府青面无表情地颔首,笃定涟绛的到来必与眼前这老狐狸有关,便十分爽快地将桃花酿还给他。

后者将酒重新埋到树下,一面埋一面道:“三界外有虚无之境,入境者必是心有所求者,而执念深重之人可越千万光阴。”

府青微怔,扶缈拍干净手上的土,笑呵呵接着道:“他既是因,也是果。”

府青闻言皱眉,再往深了问扶缈却什么也不肯说,飞速起阵搬着院子乘云离开,临行前不忘好心嘱咐道:“小府青,世间因果难断难论,莫要纠结深陷才是。”

他的声音渐渐消融于漫天纷飞的桃花花瓣里。

府青定定站在落英之中,淋了满身桃花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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涟绛趴在窗口,透过密密麻麻的红线朝外望去,隐约能窥见院里即将逝去的春色。

府青自那日离开后再也没踏进过这间屋子,而涟绛已经算不清这是被关在这里的第几日了。

有时涟绛会想,府青兴许早已经忘记了他的存在,如同忘记那朵诏和花一样。

对府青而言,说到底他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但他不能没有府青。

他有无法抛却的五百年,有粉身碎骨也割舍不下的爱人。

这些时日里他想尽法子从这些纠缠交错的红线里逃脱,但都无济于事。

他甚至怀疑这百花时是专为他而制的囚笼。能够放任他在其中挣扎癫狂,却未留出半分逃脱的可能。

他扒着窗上缠绕的红线,企图看得更清楚些。

窗外暮时温和的日光斜斜照进他的眼中,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映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

府青在此时推门而入,瞧见的却只有被窗上百花时被扒开的缝隙,以及窗前虚浮着的一圈红线。

涟绛聚精会神地盯着窗外,巴望着能在院子里瞧见府青的身影,是以连房门被推开都未察觉。

“看什么?”

府青突然出声,涟绛吓了一跳,猛地转身,却不想身后府青挨得极近。

他不受控制地陷进府青黑沉沉的眸子里,结巴道:“没、没什么。”

府青盯着眼前的虚无看了片刻,随后冷哼一声站直身子:“你很怕我。”

涟绛怔怔眨眼,虽想不明白眼前这人为何会说出这话,但还是贴过去抱住了他,小声道:“没有。”我很爱你。

府青胸前一暖,便知是涟绛靠了上来。

他脸色微变,拽着红线将涟绛拉开,冷声道:“什么毛病?见人就抱。”

“你......”涟绛被扯得发愣,“你看得见我?”

府青摇头,紧接着便听涟绛轻轻叹了一口气,着急忙慌地解释道:“我没有见人就抱,我只抱过你。”

府青:......

涟绛见他不出声,眉头也越皱越紧,担心又将人惹恼了,连忙说:“你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抱便是了。”

府青心说这人莫名其妙,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疑心太重——这么个傻子能是什么因,又能成什么果。

他不欲多加为难,也不想平添纠葛,手指一挑解开了百花时:“回你该回的地方去,别跟着我。”

颈上缠绕着的红线散落,屋中四处挂着的红线也在刹那间掉落。

涟绛探手摸了摸脖颈,竟有些无所适从。

而府青显是不愿意多做逗留,话音未落人便已走到房门转角的地方。

涟绛蓦地回神,急忙追上前:“观御!”

百花时已解,府青听不见他的声音,脚下步子却猛然顿住。

“府青,你等等......”

涟绛以为他是因听见了而驻足,急匆匆追到他身边却见他面前有青鸟落地化人,开口时用的是悯心的声音:“东海法阵异变,恐生事端,速来。”

东海下镇的是凶兽饕鬄,羊身人面,贪得无厌。

府青眸色一暗,当即捏诀御剑赶往东海。

“我和你去。”涟绛眼疾手快跳到他背上,小尾巴似的跟着他。

他不是没察觉背上突如其来的重量,只是恶劣地想,等涟绛见识到上古时凶兽的可怖,便知此地绝非能留之地。到时不用他赶,涟绛便会自己离开。

但他不知,涟绛早在找到他以前,便已经无数次身陷险象。

二人匆忙赶至东海时已是深夜,海上的镇魔法阵也已经碎裂。

凶兽饕餮自海中吼叫而出,腋下猩红双目如同两盏灯笼,映照出身下白沫翻滚的乌黑海面。

悯心持剑在东海上空撑起结界,月白衣袍被血水浸湿,青丝也已湿透,一道抓伤从左肩划至腹部,在惨白的月色照耀下尤其显得触目惊心,想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

府青睨一眼海中咆哮嘶吼的妖兽,举剑飞身直斩而去,丝毫未顾忌背上趴着的人。

滔天海浪迎面打来,涟绛下意识捏诀抵挡,但手至半空溘然落下——他并非此间人,饕餮并不能伤害他。

他眉头轻皱,意识到在这虚无之境里只有府青知晓他的存在后,双臂更加用力地搂紧府青的脖子。

府青被他勒得一怔,几乎以为他在蓄意报复,于是一面挥剑劈向饕餮,一面冷声道:“手拿开。”

“哦。”涟绛撒手,落到浪花翻涌的海面上。

府青未曾想涟绛会这般轻易地松手,不由得分神瞟了眼空荡荡的身后,心底隐有不安。

而这片刻的功夫,涟绛已然纵身跃到饕餮背上。

他低头盯着脚下奇丑无比的饕餮,稳着身形仔细斟酌着,心想此时饕餮无法碰到他,但他却可以碰到饕餮,那为何不卑鄙一些,就势将饕餮封印,也免得府青劳累受伤。

他正思索着,面前青白剑光遽然飞快斩过,剑上几滴鲜血洒至他的唇角。

他心里微微一惊,抿唇将那血珠舔去,以为是府青不留神被饕餮所伤,抬起头才知府青原是故意割掌放血,企图以苍龙气息压迫饕餮臣服。

但饕餮并不甘屈居人下,反而深觉自己受到挑衅,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泄愤似的咬向府青。

涟绛难以在它剧烈的动作间站稳,旋身入海的刹那之间手中法诀已经击打出去,直取要害。

与此同时,府青再次挥剑劈向饕餮。

但冰冷剑刃尚未靠近饕餮身体,它便仰头怒吼一声紧接着疾速躲入苍茫大海之中。

见状,悯心不免一愣,回神后立时寻着水浪追出去。

“兄长,”府青拽住他,垂眸望向风浪渐平的海面,黑沉沉的眼睛里几乎看不出半点情绪,“不必追了。”

悯心闻言先是一呆,反应过来后微笑着轻拍府青肩膀:“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即便是追到它也定然无法杀它,趁它身负重伤时修补法阵才最要紧。”

语毕,他便再次捏诀修补法阵。

而府青定定望着海面,清冷的月光在他眼底勾勒出一个单薄的影子。

那影子察觉到他的目光,飞身朝他扑来,原是想抓起他的手腕看看掌心里那道伤口深不深,但纠结一阵后终是不敢,只默默抓紧他被水打湿的衣袖。

他不太明显地用余光睨着涟绛,攥紧被割开的那只手。

尽管修补法阵对悯心而言并非难事,但府青仍然留下搭手相助,回到居处时已是翌日正午,一日中日光最盛的时候。

他没管一直黏在身后的人影,自顾自纵身跃入湖中,借寒冷的湖水消去浑身热意。

他泡在湖中眯眼打了会儿盹,睁眼时环顾四周都未见涟绛身影,便想许是觉得无趣回去了。

这样也好,管它什么因,不相识便不会有果。

他这般想着,起身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末了觉出腰间没有被紧抱的感觉,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他五指微蜷,面色沉冷几分,提起承妄剑便往不归山去。

昨日东海事发,除他以外,悯心也托青鸟给春似旧带了信,但直到此刻,春似旧都未露面。

悯心未得回音,心里难免担忧。他本想亲自去找春似旧,奈何朝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尚未解决,便只好托府青去看一眼。

府青刚走出没几步,衣袖便被拽住。

他停步回身,只见身后云雾般缥缈的人影重又将百花时绑在了颈上,正捧着红线另一端眼巴巴地瞅着他。

他抬起眼皮,扫一眼涟绛,又垂眸望向百花时。

涟绛低着头,以为他不解这是何意,犹豫片刻后试探着将百花时塞到他手里。

府青无意握紧百花时,于是掌中红线被湖畔的风吹落在地。

涟绛眨眨眼,捡起红线再次塞进府青手中。

府青垂眸望着他,再次任由红线从掌心里滑落。

涟绛怔然,终于意识到府青并非是不小心没握住,而是根本不想握住。

须臾,他弯腰将百花时捡起,但这回没再不识趣地递给府青。

他难过地想:就这么讨厌我么,连话都不愿意与我说。

府青却在此时牵过了他手中的百花时,眉眼间冻结的冰霜消融不少,语气也不再那么疏远冷清:“本事不小。”

涟绛嘴边浮起笑意,明白府青是在说昨日,揉着耳垂羞涩道:“是你教得好。”

“你究竟想要什么?”府青注视着他,眼神犀利不少。

涟绛微微上扬的嘴角僵住,眼中笑意也渐渐淡去,低声答:“不要什么,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起。”

想要你长命百岁,想要你回来。

府青眉心一跳,倾身去解系在涟绛颈间的红线。

“等等!”涟绛抓住他的手,几近哀求,“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能不能、能不能别赶我走。”

府青动作微顿,随后道:“绑手上也一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百花时缠绕到涟绛手腕上,指腹不小心蹭过肌肤,触感滑腻。

他微抬起眼皮,心道原是个娇生惯养的。

涟绛未察觉他一瞬间的不悦,愣愣地抬着手问:“你看得见我?”

“一点点,”府青颔首,疑心他不知缘由,少见的补充道,“昨夜你碰了我的血,因而显出一点轮廓。”

涟绛闻言轻轻“啊”了一声。他眨眨眼,正欲感慨龙血竟有这般奇效,却听府青说:“你体内的龙息虽然微弱,但仍旧可以与龙血相合,所以我才能看见你。”

涟绛脸皮发烫,半晌说不出话。

府青却当他是佯装懵懂,逼近他问:“一万年以后,你与我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