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族与妖族缔结姻缘一事经由红纸金字在三界中传开,人人都说悯心与那妖族帝姬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几乎所有人都在为这桩喜事而欢喜,但也有那么几个人因为此事而感到难过。
悯心大婚当日,涟绛戴上面具跟着府青前去赴宴,心头黑云积郁不散。
府青见他一路上沉默寡言,兴致不高,便以为是昨夜没休息好,轻揽了下他的腰道:“还有一段路,再睡会儿。”
涟绛颔首,但窝进他怀中闭着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半睁开眼望向车舆外,只见外头人山人海,四海八荒的仙神妖魔都前来赴会,乘车舆的、驾云御风的、摆尾展翅的......他们都在为这一桩喜事而欢喜,脸上的笑意只增不减。
见状,他的眉头皱得更深,神情愈加难过。
府青垂眸望着他,将他的脸色尽收眼底,便轻拍着他的背问:“你一向喜欢热闹, 今日怎么却不高兴?”
涟绛回头,琥珀色的眸子映出府青专注的神情。
他伸手环住府青脖颈,顺势抱上去,不再去想会不会被推开,低头将脸埋进府青颈间,声音发闷:
“人们都说这是喜事,可是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问过悯心愿不愿意,也没有任何人问过那妖族帝姬喜欢不喜欢悯心。他们的婚事,压根就不是你情我愿,喜结连理,而是无奈的牺牲,是两族的交易。”
府青抱着他,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后脑轻轻揉弄着,将发髻都揉乱:“兄长一心为天下苍生着想,从来都将自己置于三界之后。”
闻言,涟绛许久未作声。
诚如府青所言,悯心身为天帝,便不止是他自己,更是一族之主。
他首当思虑的该是三界安危,而不是爱恨痴嗔。在三界众生的安危面前,儿女情长显得无足轻重。
没有家国,又何来爱恨痴嗔?
涟绛深知其中的道理,但仍旧为他感到悲伤与不甘:“可是他心里明明有人。”
“嗯?”府青闻言微怔,像是并不知晓悯心与春似旧之间的事。
涟绛直起身子,解释道:“他与春似旧情投意合。若不是妖帝指名道姓非要他娶帝姬,他也不会辜负春似旧一片真心,春似旧更不会......”他默了默,没有再往下说。
府青却聪明,隐约觉出他未说完的话:“春似旧若是未能成佛,也不全是因为兄长。”
“为何?”
府青将他的手抓进手里把玩,语气平缓:“他心术不正,纵是修为再高,也难成佛。”
闻言,涟绛难免愣住。
这些时日以来他黏着府青,与悯心和春似旧相交并不深,几次碰面都觉春似旧只是少年心性,不够稳重,并非如后来一般是个十恶不赦的大魔头,但眼下府青却说他心术不正。
“之前东海法阵破裂,与他脱不了干系,”瞧出他的疑惑,府青道,“当时世上有传言,说他‘天下第一’的名号名不副实。他心气太傲,听到这些话后便想诛杀四兽证明自己,因此先破了东海的镇魔法阵。”
涟绛不由感到讶异,同时又感疑惑:“但那天他并没有出现在东海。”
“有人找他斗法拖住了他,”府青神色平静,说起这些事似乎已司空见惯,“他气恼不已,暗中行凶杀人。”
涟绛霎时惊讶地瞪大眼,只差没惊呼出声。
他竟不知,春似旧的劣根性竟早在万年前便已有显露。
“那......”他停顿数秒,问,“悯心知道此事么?”
府青颔首,涟绛紧跟着问:“可既然知道,又为何要放纵至此?”
“天庭不定无证之罪,”府青答,“春似旧并没有直接杀人,而是借旁人之手用醉花荫毒害那人。而引诱饕餮苏醒,闯阵而出,他也未露面,只攻于算计,暗中说服虎妖替他做事。兄长找不到他杀人行凶的证据,这事便只能作罢。”
悯心最了解春似旧,却也最没有办法对付他。
涟绛顿然哑声无言,只感无奈。
如此一来,春似旧说悯心不爱他,便不是假话。倘若这话不假,那......
涟绛悚然一惊,连忙起身,便是连头顶重重撞上车顶也来不及喊疼,急切道:“不好,春似旧当真会杀了悯心!”
府青皱眉,探手往涟绛被撞的地方摸。但他的指尖尚未碰到发梢,涟绛便急匆匆掀开车帘捏诀飞身出去。
他面色一沉,连忙追出去。
涟绛片刻也不想耽搁,若能及时阻止春似旧杀悯心,兴许春似旧便不会成魔。
他不成魔,往后便不会有那些伤心事。
但待涟绛火急火燎地赶至宫中时,为时已晚。
他直挺挺立于大殿之中,头上顶着金色的凤冠与血红的盖头,身上穿着那件本该穿在妖族帝姬身上的大红嫁衣。
春似旧站在他身边,手中牵着大红花球,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
而殿中仙神双目呆滞,唇角牵着诡异的弧度,像是被人用丝线拉开了嘴角。
“一拜天地——”
傧相圆睁着眼,捧手高呼。
春似旧应声而动,转身朝殿外弯腰。
悯心也愣愣转身,十分僵硬地弯腰鞠躬。
“二拜高堂——”
两人齐齐转身,拜向空无一人的龙椅。
“夫妻对——”
“春似旧!”
涟绛呼吸急促,饶是此时殿外烈阳高照,他仍旧觉得周身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春似旧循声望向门口的人,笑着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嘘......”
“——拜。”
傧相嘶哑着声音吼出最后一个字。
春似旧与悯心相对而拜,他们的发髻磕在一处,青丝勾上红绸,黏连不舍。
涟绛疾步上前,身侧森寒剑光闪过,径直朝着春似旧心口扎去。
春似旧眸光一凛,立时闪身躲避。
剑刃撕裂布帛,大红花球飘落于地,沾染尘埃。
“阿青,”春似旧盯着手中断裂的红绸,额角鼓起青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能在你兄长的喜宴上胡闹?”
府青侧目,见涟绛毫发无伤后松了口气,随后二话不说举剑便袭向春似旧。
后者轻轻啧声,抬起折扇迎面打向承妄剑。
长剑与铁扇猛然相撞,扇骨刮上刃面,擦出刺耳声响,刹那间赤红星火四溅。
“府青,”春似旧眼中血丝密布,眼白已然被猩红遮盖,“少管闲事。”
府青踩上白玉石柱,借力挥剑斩向春似旧:“你早该伏罪。”
“我有何罪!?”春似旧甩袖扬扇,身上喜服鲜红似在滴血,“要说有罪,你与一只来历不明的狐狸整日厮混,不敬兄长,才是大罪!”
府青不欲与他多作无谓的争论,只冷眼瞥他一眼,手下招式更加凌厉,大有要将他就地斩决的架势。
但春似旧也并非寻常人,他刚及百岁便有化佛之能,如今修为更加高深,便是连府青也难以摸清他的功力到底有多深厚。
承妄剑再次与银铁扇相撞,刹那间震开的气浪甚至将殿中石柱砍出裂口,将柱上盘亘的金龙劈成两半。
府青脸色微微一变,继而抬脚踩上身后摇摇欲坠的石柱,借力旋身避开飞速袭来的铁扇,扭头朝涟绛吼道:“走!”
涟绛朝他颔首,但他无暇顾及,兔起鹘落间复又与春似旧缠打在一处,谁也不甘落于下风。
“悯心!”涟绛拽住悯心,意欲带他先逃离这将崩的宫殿。
熟料悯心竟然一动不动,宛若石像一般站定在殿中。
见此情形,涟绛不由发愣。但此时的情形已不容他细想,那边春似旧与府青打斗得越发激烈,剑光扇风毁天灭地,若不尽快离开此处,只怕是要被玉石金瓦压成碎肉。
他咬咬牙,以为悯心是受了什么邪术动弹不得,索性弯腰架起悯心胳膊抬着他艰难地往外走:“你先忍一忍,待会儿我再找法子给你解了这术法。”
大殿将倾,尘土飞扬,地动山摇。
涟绛难以站稳,摇摇晃晃拖着悯心朝殿外走,纳闷地想:这人平日里看起来也不强壮,甚至有几分瘦弱,像个文雅书生似的,怎么这会儿竟然这么沉......
“死人最沉。”
识海中倏然冒出不知名的声音。
涟绛动作一顿,气喘吁吁地扭头看向自己半扛在肩上的人。
恰在此时,一道凌厉的扇风自身侧打过,涟绛瞳孔一缩,却再来不及彻底规避。他只感到脸上一痛,紧接着耳边便有挥拳的声音响起。
他再无时间思索,几乎是本能地躬身躲开这一拳,并反手擒住悯心胳膊:“悯心!”
大红盖头终于再挂不住,被疾风掀落在地,露出悯心惨白的脸,以及发紫的唇。
涟绛愕然睁大双眼——
悯心竟然已经......
春似旧当真杀了他。
而在涟绛愣神之际,春似旧勾唇一笑,不再执着于同府青纠缠,转而将手中铁扇朝着涟绛掷出。
铁质的扇子于半空中解体,眨眼间化作千千万万细小铁针,如细雨一般扎向涟绛。
府青反应迅速,当即将承妄剑扔出,青白剑光划过之处瞬时间撑出结界。
铁针前赴后继地撞向结界,见结界牢不可破后重新聚为扇形。
只听刺啦一声,锋利如刃的扇缘将结界一分为二。
涟绛回神。眼看着铁扇近在咫尺,即将割向脖颈,而他压根无法闪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灵机一动,抬掌抵上悯心后背将他推至身前。
春似旧眼皮一抬,果真在扇缘只离悯心分毫时及时收手。
铁扇回旋,春似旧一把抓住扇柄,神色阴翳:“小狐狸,我劝你最好不要掺和我们的事。”
涟绛瞟向他:“你这是强娶强嫁,悯心若还在世,绝不会原谅你。”
“我不需要他的原谅,”春似旧紧盯着悯心死气沉沉的双眼,爱恨交织一处,“我只要他与我在一起。”
涟绛眉头紧皱,张口还想说些什么,但尚未发出声音,便被府青猛地扑倒在地:“小心!”
沉甸甸的石柱轰然倒塌,砸入地砖荡起灰白尘埃。
“你、咳咳,怎......么、咳咳咳、样?”涟绛吃了满口灰,呛咳着爬起身,自顾不暇却依旧先问府青道。
府青抬袖掩住口鼻,顺便也帮涟绛挡住:“无碍。”
闻言,涟绛缓缓松了口气:“没受伤就好。”
飞扬的尘土挡住视线,他扬手挥开尘土,只见春似旧撑在断裂的玉石柱子下,被压弯的背脊半拱着,为身下的人挡出一小片天地。